涂扈那边还好说,毕竟背后有牧国。
悬空寺和须弥山就需要好生掂量。
以“楚烈宗”名号结束了执政生涯的熊稷,突然找上门来,要在须弥山剃度出家。
这本身即是一种交易。
当今楚天子的生父,剃度在须弥山,楚人焉能再算须弥山的账?
楚国焉能不庇护须弥山?
须弥山又焉能不传一点真本事,给这位出家的皇帝!
永德低下愁眉:“老衲修禅不精,着实想不明白。施主为帝之时,乃天下雄主,退位之后,亦古今豪杰。彪炳史册之人物,为何要入空门。佛法虽然无边,这——谁又能度您呢?”
“当然是方丈代师剃度。”熊稷笑着道:“怎么,永德大师还真想做我的师父?”
“不不不。”永德连忙摇头:“老衲当不得!”
做皇帝的时候,熊稷是现世最有权势的人。退位之后,熊稷也是现世数得着的真君。哪怕失去楚国的加持,他在各方面都不会比永德差。
熊稷这样的人物,若真个拜下来做他永德的徒弟,那么《弥勒下生经》是非传不可,下任须弥山方丈也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选。
就算熊稷能舍下这份脸,永德也万不肯有这个心。
熊稷笑了笑:“方丈问我剃度的原因,我既要入此门中,还是有必要给方丈一个真切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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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那里,以受戒的姿态。可言笑从容,仪态尊贵,曾经把握天下的威风,一时难以尽去。
“不太谦虚地说,我在位时,还算有些威望。今以伟力自归,能够绝巅而退,亦是国人的支持和信重。然而大楚已有新君,我这个前君一日彰显存在,不免就有人心不稳。但凡国内有些事端,有人来问烈宗何意,则叫天子如何自处?”
“一朝天子,一朝天下。为他好,为我自己好,为楚国好,我都只能避之。”
“古往今来,贤明之主,仁义之君,多以死避,或避于诸天。”
熊稷摊了摊手:“我又不想死,又不愿流落诸天,就只好出家了。”
永德苦着脸道:“楚国也有皇家寺庙,您何必舍近求远?”
熊稷哈哈一笑:“那里谁信佛啊?都当不得真!”
“我一生做事,要么不做,做就做到最好。治政如是,修佛亦如是。既要剃度,只入大宗。今若弃须弥而入悬空,方为舍近求远——”他坐在那里,双手按着膝盖,仰起头来:“永德大师举刀踟躇,莫不是怕我佛法精进,越过你去?”
永德一时合掌:“佛法无高低,胜于我者益于我,慧于我者悟于我。菩提广大,荫我福德,我所愿也。”
“受教了。”熊稷低头道:“今受师兄点拨,师弟我喜不自胜。”
说着,伸手把永德手里的剃刀拿来,自往头上一抹,就将烦恼都抹去。遍地青丝都成烬,只剩一颗锃亮的光头,如晕梵辉。
熊稷自剃度也。
永德叹道:“施主一生自为,剃度也不假手于人。真英雄也!”
“这倒也不是,六合天子我就假手于新天子,以楚国社稷待后生。”熊稷淡然道:“事有可为不可为,缘有当尽不能尽。只是我能做好的事情,我就自己做好了。何必劳人?这剃刀虽轻,烦恼却重,我自担罢。”
这青丝落尽,熊稷称以“师兄”,他拜入须弥山的事情,已是既定事实。
且是永德代其亡师照尘所收。
门墙既入,木已成舟,永德也欣然接受。
他胖大的脸上重新绽开笑容,温和地看着熊稷:“师弟既入禅门,也是我须弥山的大喜事。先师已然寂灭,我既代师收徒,也当代师尊为你取一个法号。须弥山字号是‘了玄庆寂得明行,照永普真济世愿’,咱们是‘永’字辈,师弟的话……容我瞧瞧,哪个字配得上师弟。”
熊稷笑着打断他的思考:“有哪些字可以选?”
“理论上只要五代之内无人用过,就都可以。”永德看出他想自取,便抬起胖大的手掌,掌中有浩繁宇宙,其间无数梵字浮沉:“我辈修禅,贵重缘法,我也想看看师弟跟哪个字有缘。”
“倒也不必这么麻烦!”熊稷脸上带笑,站起身来,抬手便将永德掌中的梵字宇宙接过。五指轻轻一合,再一张开,已是捏出一个字来。
这个字有赤金之光,立在熊稷掌中,有沉甸甸之感!
他笑道:“得一‘恒’字如何?”
永德肃容:“这名字……太大了。”
“我俗家的这个‘稷’字也很大,担在肩上卸不得,我也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强为不可为,方能迈古今。”熊稷竖掌对他一礼,平静而悠远:“永恒见过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