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哀挽

“俺也是人,想当年俺和首长们也坐一块儿吃过饭,没人小瞧过俺!”

“你怎这么不自重呢?噢,领导们坐一块儿吃个饭,中间夹着个叫花子似的你,你这不是故意找茬儿吗?这不是在领导们跟前岀俺的洋相吗?”

“村里有人管俺,俺才不想来哩!俺这是没法子啊!”

“村里不管能行吗?你再去找他们,就说俺命令他们给你解决困难。快去吧!”

“如果他们还不管俺,俺可真的来这儿讨吃了!”

田禾怒形于色:“俺可告诉你,讨饭到别处讨去!可不能来镇政府胡闹!不然,俺可对你不客气!”

何水清用棍子戳着地说:“你们啥时候对俺客气过?俺现在还怕啥哩?大不了是个死!娘的,为打江山,枪林弹雨没怕过,如今到落下这么个下场!活得真窝囊啊!”

辛镇长是个好人,他只能劝慰老人:“您别生气,回头俺跟吕耕田、金大浪说说,他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何水清摇着头说:“唉,你是不知道他们有多坏,有多毒哩!”

街窄摊位多,人来人往,显得拥挤。老无能提溜着一串麻叶子满大街找何水清,此时的何水清,身体虚弱,肚内无食,刚走出镇政府就晕倒了。老无能听到不开壶大声呼叫:“老红军,你这是怎的了?”便跑过去把何水清搀扶起来说:“老哥哥,你去哪儿去了?快,趁热吃吧,刚炸出锅的麻叶子,凉了就皮了,不好吃了。”

何水清慢慢缓过气来说:“兄弟啊,俺今儿个算明白了,这个世道真的变了!当官的都变成铁石心肠了!只有咱这平头百姓没变哩!俺算是没得盼了!死活一般大了!”

老无能说:“老哥哥,不能这么悲观,这世道毕竟还是好人多哩!走吧,咱们回家吧。”

不开壶说:“老红军,是你变得老翻了!老年痴呆了!镇里大摆筵席,你就有资格去吃狗日的一顿。回去戴上你的军功章,拿着你的残废证,直接到镇政府,啥也别说,坐在餐桌前,拿起筷子就吃,端起酒杯就喝,看谁敢拦你!”

何水清摇着头说:“少脸没皮的事俺可干不出来。”

老无能也摆着手说:“使不得,使不得!”

不开壶说:“怎使不得?你为革命出生入死那会儿,他们还没出世哩!凭啥大鱼大肉尽他们享受?凭啥没你的份儿?你不去吃那才叫傻子哩!”

何水清年轻时有点二 ,容易冲动,打仗时不惧生死,有勇无谋。单凭一颗赤胆忠心立下不少“汗马功劳”,人常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经不开壶这么一激,二劲就上来了。加之心里有疙瘩,病体缠身,饥肠辘辘,神志不清,真的是老糊涂了,痴呆了,老翻了,手里拎着一串麻叶子,拄着棍子,向镇政府走去。老无能说啥也拦不住他。

何水清站在镇政府门口那面“为人民服务”毛体大牌子前,恭恭敬敬地来了个立正姿势,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军礼后,便犹豫起来,是往里闯?还是向后转?脑子里斗争起来:有困难找领导没错。可破坏了领导们的雅兴,就有点吃罪不起。唉,小腿啥时候能拗过大腿?毕竟是自己求着人家嘛,该忍得忍,该让得让,忍了吧,让了吧,有啥明天再说吧!他打算离开这首脑机关。眼尖的伙房管理员正好发现了他,对身边的厨子们说:“那不是残废军人何水清吗?又是立正,又是敬礼,他要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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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子们光顾着舞弄手里的菜肴,哪管这些闲事。倒是田禾一听说何水清又来了,马上躲到一边,用手机拨通了金大浪。不一会儿,金大浪风风火火地拦在何水清面前,不怀好意地问:“你来这儿想干啥?”

何水清理直气壮地反问:“你说俺想干啥?”

金大浪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马上带着嘲讽的口气说:“讨吃也得看看时辰!早饭已过,午饭未到,厨房里只剩下洗锅的泔水了,你喝不喝?”

一群衣冠楚楚的贵宾们,最讨厌衣衫褴褛的乞丐,他们像阎王殿里的牛头马面,手里拿着哗啦啦响的锁链,对何水清指责起来:“穷疯了,饿疯了,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何水清大声呐喊:“俺没疯!是你们疯了!”

吕耕田分开众人,呵呵奸笑着说:“你没疯!谁说你疯了?你今儿个是故意来镇政府捣乱的!对吧?何水清啊何水清,别仗着你有一点点功劳就倚老卖老!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里是一级人民政府!代表着国家机器!你想破坏国家机器的正常运转,还要不要王法了?你手里拿着麻叶子来镇政府讨吃,这不是成心诋毁人民政府的形象吗?你自称是老革命,俺看你是个十足的老无赖!俺今天没工夫跟你磨嘴皮子,白费唾沫星子,快滚吧!赶紧离开这里,别再丢人现眼了!”

此时,金大浪真的端来一碗泔水,揶揄不禁地说:“何水清,你不是饿了吗?来,喝碗珍珠翡翠汤吧!”

何水清受此奇耻大辱,五内如焚,他咋撒着双手接过那碗飘着残渣碎叶的泔水,手一扬向金大浪头上砸去。嘴里大骂:“丧尽天良的王八蛋!一肚子坏水的王八蛋!看你这马布上的虱子——能红几天!”

围观的人们越来越多,其中不乏有正直善良敢说真话的:“可怜呐!当年的老英雄,今天落到这般田地,真不该啊!”、“谁也有老的时候,应该善待老人!”、“当官的少挥霍一点,牙缝里流的也够老汉吃了!”

正义的呼声让田禾心悸脸红,他害怕这样的影响扩散,赶紧对吕耕田下达命令:“痴啥哩?呆啥哩?还不快把他弄走!县领导们马上就要来了,快着点吧!”

吕耕田明白田禾的意思,金大浪心领神会,他们的一个眼色,一个手势,都配合的那样默契,他们一拥而上,嘴里骂着“这老家伙,简直是一堆狗屎,啥时候才能打扫干净哩!”再一次强行拉拽着何水清离开那庄严肃穆的地方。何水清哪能逃出他们的手掌,在挣扎中,手里的那串麻叶子掉在地上,被踩成一滩烂泥巴。

他们把何水清推进了舞台大院那间阴森的小屋里,不管何水清如何咆哮、谩骂,把门反锁了,对吴乃珂说:“给你多记个杂工,看着!”

吴乃珂说:“门锁着哩,跑不了!娘的,你们是急着去镇里坐席哩,当俺是傻子!多记个杂工,那又是一笔画在瓢把子上的账,说不定被磋磨没了哩!”

晚上,近在咫尺的舞台上,灯光辉煌,锣鼓喧天,本县秧歌剧《九件衣》开演了。乡绅乔武举迈着方步上场了,“嗯哼!俺乔武举的便是!家有良田千顷,骡马成群,三妻四妾,家财万贯,富甲一方。那山珍海味是咱家的,那绫罗绸缎是咱家的,那兔大的元宝也是咱家的,那些花卟咙咚的美媚自然也是咱家的!”

台上插科打诨,台下褒贬不一。地方小戏自有地方小戏的市场,台上台下的互动,也能玩味出人生的大道理。自然显得那么融洽、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