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不见血的地下战争拉开了帷幕。伴随着黎明前各种证词和报告的狂轰滥炸,奥兰多公爵疲惫地伸了个懒腰。
其实他也能安心睡觉。自由之城是他的地界,罗德尼有天大的本事也出不了那间有重兵把守的客房,他只能瞪着那双红彤彤的,如将熄余烬般黯淡的老眼,含糊不清地呻吟着,诅咒着这座城市和它的主人。
不是奥兰多脾气太好,只是一想到劳伦斯是亚当家唯一的血脉,又记起自己年轻时也没少闯祸,他就提不起训斥和惩罚劳伦斯的念头了。
也许这就是命运吧,公爵心里笑自己真的老了,决心不管用什么手段也要保住劳伦斯。于是他半夜起来,提了半辈子剑的手先一步握住了鹅毛笔,蘸上墨水,把他有意与各个大小商会进一步合作的私人信件连夜写了出来,从能与莱特商会分庭抗礼的塔里克商会,到刚成立不久的约克顿商帮。
然后派人送信,公爵故意没看那些体若筛糠的属下。
时间正好,外面吹着干爽的晨风,这座属于黑夜的城市刚熄灭最后一盏街灯。在公爵手下当差可不容易,公爵在处理大事时的要求很多。老资历的属下都知道他是最早离开兰斯王都的骑士,也是最久的一个,为了自己的梦想。
回想过去,在自由之城还是个荒芜村镇的时候,公爵一天里最大的快乐便是在傍晚拉着劳伦斯的祖父,冲向逼仄的小酒馆进食,那里有行侠仗义的见习骑士和豪放不羁的佣兵,有嗅到商机的行商,还有流落异乡的诗人和落魄贵族,那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但公爵总能和他们打成一片,并说服他们留在这,为这片百废待兴的土地增添些许人气。
现在自由之城已经是座宏伟的要塞城市了,但公爵再也感受不到那种快乐了。有一回他心血来潮,乔装成一个普通老人,又跑到小酒馆去吃喝,味道寡淡的啤酒和半生不熟的烤肉让他很不满意。于是他又去别的酒馆,仍不满意——那里只有满口黄牙的老骗子和讨论如何宰客的奸商。一连逛了十来家小酒馆,公爵才发现,现在时代变了,这座城市的访客眼里再也没有星光。
年轻时公爵也谈过几场恋爱,不同的开始到相同的结局,只留下三个尚在人世的孩子,在他手下做事。他到过很多地方,与很多永不再见的挚友挥手作别。日薄西山时,公爵突然觉得年轻时的离愁别绪叫人格外上瘾。
兰斯的骑士们羡慕公爵的经历,他们默默记下他偶尔吐露的片段,存在心里日夜背诵,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拥有公爵的眼界和见识,然后成为下一任兰斯第一骑士。
他们虽然都向往史诗般的人生,知道回家的路,却没翻过被塞连人包围的那座山。在兰斯与塞连开战时,有许多在公爵手下做事的骑士奔赴战场,再也没有回来。公爵没有阻拦他们,也拦不住,他才是兰斯最大的异端。他预见到了唯血统至上的贵族政治的末路,也见惯了尸横遍野的战场,两件原本罕见的事都见惯不怪之后,凭空就成了一种固执的力量,作用在他身上,让他的心脏如同沉入冥河之底的石头,冰冷而寂静,就连时光也只能磨去上面粗粝的棱角,无法再深一层地雕琢任何东西。他平日里是个慵懒的老人,不为周遭所动,因此清晨来向他请罪的年轻骑士并不会让他的眼皮多抬一下。
劳伦斯的着装一丝不苟,从整齐的碎发到脚上的皮靴都透着一股生涩的僵硬。那双打夜里就没得到过休息的腿一进公爵的房间后就固执地留在原地,并拢,挺得笔直,下意识对抗着屋内由报告和信纸堆砌出的压迫感。他说自己只想澄清事实,却搞砸了一切,来此寻求公爵的宽恕。他的语调和浑身散发的气质一样,有种莫名的生硬。
公爵不用看也知道,劳伦斯没有撒谎。这小子眼里有焦急的火焰,忐忑的光芒,愧疚是它们的燃料,恐惧则是必不可少的助燃剂。他没眨眼睛,从进屋到现在,一下都没有。
“知道这件事最有意思的地方在哪吗?”公爵抬起头,轻轻把笔放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