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正在坠落。
劳伦斯花了一点时间才在空中找到平衡。疲惫不堪,肌肉酸痛,浑身是伤。眼中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灰暗无光,那么肮脏不堪,尽是陈旧的阴影。
他试着挣扎了一下,没有变化或转移的感觉,没有对现实的停顿或剪辑。吸气时,寒冷、黑暗的潮湿废气让他头晕眼花;呼气时,胸中的灼热便能在带来痛楚的同时驱散些许愤怒。厚重的乌云之下,一道可怕的伤疤在黑暗中划了一条斜线,这是一种神意的体现,一种由雷霆之光和扭曲能量组成的螺旋形尾焰。当劳伦斯的身体穿过云层时,它主宰了整个空间,如同一只燃烧着的冰冷巨眼。在那巨眼的强光照耀下,劳伦斯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超出人力范围的巨大毁灭能量遮蔽了一切,那是震撼世界的爆响,摧毁城市的灼热轰鸣,而劳伦斯什么也听不到。
他还能抱有什么期望?也许是奥菲莉亚的又一次宽恕,也许是全能之主显灵,或者是奥秘之主的慈悲?那个鬼鬼祟祟的王者,潜伏在阴暗神秘的巢穴里,与现实世界隔绝着,永远在密谋与策划着可悲凡人的命运。
然而都不是。
从来不是这样。
他们想得太多了,但他却远远达不到目标,这还真是可笑极了。那是一个超越凡人的领域,它包含了完美的形而上学和缜密精确的造神工程,而劳伦斯只能失望地呜咽一声,好把他们从精神错乱的命运中释放出来。
这座城市似乎摇摇欲坠,轰隆作响,在黑暗与火光中半隐半明地移动着,仿佛在向某个地方前进,滑向某个不为人知的目的地,驶向某种神秘的命运,用黑暗和点点火光作为掩饰自己目的的外衣,它似乎决定遮掩自己的命运。
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劳伦斯面朝大地,看着这座城市的轮廓。他想他本打算在得胜后再仔细观察它,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已经失败了,所以他空虚的注意力只能集中在城市上。他只是想象着这条路线:从圣格里高利大教堂出发,经过圣约翰广场的战争纪念碑,然后穿过星辰修道院和交错的货摊,进入主干道,在那里他与菲丽丝相遇。唐纳德甩着他的大鼻子趾高气昂地吹着口哨,马修像个老妈子一样不断重复着注意队形等鸡毛蒜皮的破事。也许,只是说也许,被五花大绑的奥菲莉亚会哭泣,她的理智在恐怖的边缘摇摇欲坠。
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在痛苦中幻想美好。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心存希望。
坠落的过程格外漫长,于是他又开始思考猩红大公的悲惨故事。他心里充满了羞愧和悔恨,也许还有恐惧。他曾设想过自己的许多结局——在混战中被踩死、被勒死、被血溺死——但只有自己幸存的结局最让他感到痛苦和意外。命运只是慢慢地抹去了他曾经的样子。
他变成了神选者。他把这个角色演得如此深刻,如此热情,以至于他原来的每一个愿望都慢慢被取代了,就像烂泥里的骨肉慢慢被矿物质替代,最终变成化石一样。他想,引诱人们为他效命的,并不完全是他所预料的那种贪婪,而是他所许诺的自由和美好生活。可战神巴尔的恩赐臭名昭着,他对血产生了依赖,直到生命中的每一天都在醉醺醺的杀戮中度过——他不再与好友们促膝长谈,也不再投身于自己领地的建设发展,与农夫和铁匠、苦工和乡巴佬以及所有居住在城镇边缘地带的人交往。他早就忘记了自己的初心,那些本应是他梦想的东西也忘记了他。
他背叛了骑士的荣誉和尊严,不是因为严重的犯罪,也不是因为疯狂的种种巧合或邪恶的极端手段。仅仅是因为他一直以来都有得选,仅仅是因为他身为人类与生俱来的简单而可悲的弱点。直到命运的绞索陡然收紧,他才惊觉命运并不会马上清算他的罪孽。
但它从来都不会漏算每一笔账。
猩红大公的故事本该使他得到教训。劳伦斯只感觉心灰意冷,他非常清楚自己失败得有多彻底。在他短暂的半生中,他曾经是那么多人。他换了不同的身份,换了不同的脸,换了不同的经历,有时候一换就是几个月或好几年。有时候他会下意识地,不假思索地套用了过去的身份。他想,有时候自己会陷入亲口道出的谎言而无法自拔,或许是他从没有暴露过真正的自我吧。
为此,他极度羡慕唐纳德:他拥有一个真实的尊贵身份,一个最初的自我,但他却为了理想心甘情愿地、漫不经心地丢掉了它,以至于后来他再看到他,都会感到羞耻和震惊。他曾经拥有过高尚的理想,可最终却把它抛弃了。
现在孤身一人,没有面具,没有伪装。这是一种解脱,在劳伦斯奇特的一生中,他第一次有了真正的身份,还有一个真正有价值的目标。虽然他觉得自己很快会被摔成一滩肉酱,但他知道自己正带着真正有价值的动机去做某件事。他从卡琳身上学到的一切,从猩红大公身上学到的一切,还有从亲朋身上学到的一切,现在都有切实存在的意义了。他还没有完全撬开真相,但他比前几位神选者在那些年里取得的进展都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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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多么真切的事实啊。他看着云中的巨眼,还有地上的光斑,那是无法穿透的黑暗。虚假的星辰,肮脏的灵魂,他想到了卡琳死前的情景,虽然狰狞可怖,惨不忍睹,但她仍无所畏惧。他想到她把那只无力的手搭在他脸上,不顾一切地传递给他直面死神的勇气。他想起了她曾说过的话:“勇敢,勇敢一点。”
劳伦斯感到心中有一团火,一种肯定。他几乎等不到落地了。当信徒们在那条无名的街道上纳头叩拜神迹时,他的肌肉因疼痛和兴奋而颤抖,他已经做好了把他们砸死的准备,急切地想要撞进人群,尽可能多地造成恐惧与毁伤。在落地的前一刻,他能闻到奇怪的、辛辣的熏香的味道,还有汗臭和恐惧的味道。他的心因仇恨而冰冷,他的心脏像困在笼中的猛兽一样疯狂震动着。由尚未冷却的愤怒所组成的力量流淌至四肢百骸,血管里流淌的滚烫熔岩涌向心脏,翻腾着永不满足的杀戮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