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必定有所遗漏,她必定忽视了某种关键因素。在基础层面上的微小错误将严重影响到最终的结果。
无论那是什么,都要暂时搁置了。
……
劳伦斯的灵魂被困在了那片空旷、血腥的斗兽场上,注定要承受永世的折磨。他们徘徊、反复出现、迷惑而绝望,用无力的愤怒和深沉的悔恨一遍又一遍冲刷着劳伦斯的神智,让他求死不能。
-劳伦斯。这声音在脑海里并不受欢迎。这往往预示着又一次轮回,带着无尽的痛苦侵入他的脑海,浸透他的骨髓。他以前试着无视它,但显然每一次都只换来了更深刻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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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伦斯!
他感到痛苦。它好像寄生在他体内,侵蚀、融合、繁殖,直到他每一寸的肉体都被火焰与寒冰填满。他因痛苦而盲目,但他还是笑了,沾血的嘴唇做了个狰狞的怪笑,因为在一个月前他就偶然发现这样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痛楚。
痛苦很好,这说明他还活着,并且没有掉进奥菲莉亚向他保证的地狱里。无数次轮回后,他已经知道自己在哪——裁决圣堂的最深处,在地狱最底层之下,在整个神国护卫力量最强的地牢里,有整整十七道关卡防止他逃脱。他模模糊糊地记得他的兄弟们也被关押在附近,但他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长时间,现在还有谁活着。光是被再次唤醒的痛苦就让他感觉像是过去了一整个永恒。
这一次他的眼睛被缝上了,但听觉和嗅觉还在,他察觉到低声的轻语和颂歌,还有缄默的脚步声踏在坚硬的石板上。他听到链条发出的铿锵声,长期被折磨的经验让他眼前已经有了画面,罗德尼和那侏儒必定在微弱的烛光下摆弄着刑具,接下来会有铁钩和钻头轮流刺穿他的身体,而他也会象征性地哼哼两声,带着一股慵懒和倦怠。
反正每一种能被想象到的刑罚都被他体验过了,他也早就坏掉了。
但这次不同以往,他感觉束缚自己的锁链突然消失了。
-往左边跑。
“又有新花样了?”劳伦斯咕哝着,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被折磨疯了。
-快跑,快!
劳伦斯费了很大劲才适应这副再次摆脱枷锁的迟钝身体。他在黑暗中痛苦地喘息着,终于摸到了一扇坚固的门。它被锁上并用铁链拴起来了,铁锈和腐蚀附着在它表面,像是一层死皮。这门很巨大,厚重而结实,劳伦斯试着推了一下,那门便打开了。
“活*的见了鬼,这怎么…可能?”劳伦斯的大脑因无法理解的意外而宕机。
-听我的,你还有逃走的可能。
“你能听到我的想法?”
-是的,现在保持安静,一定不要…
“你到底是谁?”
劳伦斯的问题撞上了一阵惊呼。两个身材魁梧的卫兵迅速赶来,用矛柄放倒了他,把他拖到了一个陌生的房间。劳伦斯能感觉到这里有很多人,他们不断嘶语着毫无逻辑的文字,围绕在他身边,专注地抚摸着他。他们的手臂像尸体一样干瘪瘦弱,他们似骨的手指好像是针、钩子、刀刃和利爪,将他切开,又将他缝上。然而有一个声音坚称这还不够圣洁,于是他们更加卖力地抚摸他,切割他,劳伦斯选择一动不动。这不过是个直率又真实的道理:他已经知晓自己不可能反抗成功,哪怕他们要再分食自己一次,又能有什么意义?反正他早就坏掉了。
真正的英雄没有闪亮的勋章,正如失败者配不上光荣的颂歌。那个声称不够纯洁的声音突然喝令人们停手,开始冷冰冰地阐述全能之主认定的基本美德,就好像他从头到尾都并未缺席;就好像他就是在人魔大战中拯救世界的人;就好像他就是擎着人类部落的首面旗帜,站在诸神身后的斯托姆·兰斯。劳伦斯呼吸着自己血液的恶臭,不敢相信他听到了什么。当那人礼貌地命令劳伦斯为自己人神共愤的诸多恶行给出解释时,劳伦斯甚至笑出了声,他实在想不通,这匪夷所思的玩笑到底有什么意义。
对于长篇大论的控告,劳伦斯的回答非常简单。
“你们赢了而已。”
这可不是正确的答案。
那人耐着性子,再次列举了劳伦斯显而易见的恶劣行径。谋杀、叛国、反人类、破坏教皇大计,并非“为了正义而战”,而是为了一己私欲,为了一顶国王的宝冠。
没错,劳伦斯如此回答。成王败寇,胜利者怎么说都是真理,失败者的辩解苍白无力。
但你确实犯了这些罪,那人坚持道。而劳伦斯能听到人群吞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
再一次,没错,劳伦斯如此回答。赶紧结束吧,这一次轮回无聊得让他开始犯困了。似乎他们想吃掉他?那就来吧。在受刑期间,侏儒为他介绍过很多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腥仪式。圣洁的食人祭礼,这不仅是教廷所有,还遍布横跨悠远时间的无数人类文明。对那些想让他认罪的人而言,难道他说得还不够明白?难道他不痛哭流涕地忏悔就会影响他们的胃口?
-你在撒谎,你通过否认令人不安的事实来表现出强硬。你说你会让你的人民安居乐业,你说你不会让西境被火焰吞噬…你错了,这些你都没做到。你相信自己愿意做出牺牲,以保护他人,这也是错的,你否认了另一个难以忽视的事实。因为在心底,在神性光辉照耀不到之处,只有两样东西是你真正在乎的——自己的性命,以及你所掌控的力量。
多亏了这个声音,劳伦斯才愿意发出不屑的哼声。在观察自己的本质时,他能在相当深的层面中感受到信仰的影响。再次检视内心,那一种情绪是…不同的。另类。陌生。他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他也不想知道。
小主,
死亡是留给我这个可悲牲畜的唯一出路,他想。
-不,想想那个。
他突然想起艾瑟尔外围城区的第六次攻防战——那是一场极为惨烈的鏖战,即使对神选者来说也相当棘手。劳伦斯领导的是卡佩家族的护卫和半个新兵团组成的大队。有了神选者的领导,他们以凶残的效率碾过面目可憎的战场,每一次劈砍都能放倒一个敌人。他到现在都记得那时的情景,他们在敌群中越陷越深,新鲜的脏腑洒满了全身,然后这摊粘稠污物又落到他的靴子里,声音好像烂泥被扔在墙上。教徒们从四面八方不断涌来,就像渴望血肉的饥饿蟑螂,而长期的鏖战也让他的手下陷入癫狂。他们死尸般苍白的脸上粘着粘稠的鲜血,还混杂着其他污垢,他们咆哮,尖叫着,大多数都已神智不清,胡乱挥舞着破损的武器。一些人换上了石块和棍棒,还有许多人用上了牙和指甲。但他们使出的所有狠劲都没能突破圣佑军的包围。
如果劳伦斯没有下令死战到底,那这些人也许还能幸存,并发挥更大的作用——艾瑟尔围城战时期,在正面战场存活一刻钟的人已经算是正儿八经的老兵了。他们本可以退回后方休整,以更为饱满的状态迎敌,但因为劳伦斯的狂怒,他们最终都倒在了汹涌的敌潮中。
“我没错!如果放弃阵地,那后方的…”
-那是因为你知道自己不会被软弱的凡人击败。
“闭嘴!我保护了更多人!”
-是啊,你的每一记重击都精准利落,钉穿心脏,劈碎头颅,串起内脏。但你知道敌人不会坐以待毙——你看到桑德斯倒下了,他的胸膛被十几根长矛刺穿;身受重伤的皮洛斯试图爬到你脚边,结果被一记重锤打得脑浆迸裂。安吉丽娜,她被拖出了阵线,你亲眼看着一群男人撕碎了她的衣服,把她拉到拥挤的人群中,然后…
在灵魂深处,劳伦斯能听到自己反抗的呼喊,他复仇的誓言,以及当痛楚占据大脑,绝望溢满灵魂,令他丧失理智时,表明他陷入狂怒的咆哮。
我可以骄傲地宣称在死前带走了许多敌人,但…
最后时刻还是被耻辱笼罩。
如果劳伦斯关心正义或理想本身,那他就会真正变得战无不胜,塞满一切神明可能的力量,成为连全能之主都会为之惊叹的半神。然而,事实上,那个理想,那一点小小的正义愿望,不过是通向力量的一级阶梯。逗留太久可能会导致终极征服的荣耀落入某个宵小之手,也许是唐纳德,甚至是猩红大公那个从未提及的私生子,所以他的心思一直有部分瞄准东方,跨过燃烧的城市,直指圣域。
必须承认,他也是有野心的。但不论如何推演,猩红大公总会让出他的权杖,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这不重要。一次又一次,他身先士卒,战斗得以了结,敌人将被歼灭,而后,身负这次杀戮博得的名望,他将凭借得到确立的超然地位进入最终的逐鹿。
然而,他还是忘了,生命何其脆弱,不是每一次牺牲都是必要的,那只是…为了过去的仇恨和他的部下纠缠在一起,同时让他相信自己在按照更大的正义行事。然而,最终他救不了任何人,也改变不了任何事,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展开。很快整个大陆将再次被战火焦灼,下个神选者会降临,完成他的使命,那个在诸神的痛苦中开始的使命。现在,劳伦斯意识到这才是自己的信仰,并非那个高贵家族血脉续存的希微火苗,也并非拯救那个风雨飘摇的没落王国,而是力量本身,诸神与半神的领域。
神爱世人。确实如此。
这就是为什么他要忍受苦难,这就是为什么他甘心陷入自我矛盾的漩涡,堕入疯狂,变得残忍嗜血,最终异变为诸神的玩物。必须如此,必须发生,当科恩用尽全力粉碎他的脊椎,生擒奥菲莉亚的希望湮灭,一切苦难都将带来最终的回报。不论他是否不屈不挠,他永恒的主人都会微笑着降下前所未有的宏大馈赠。
再也没有暴君。再也没有不可逾越的山峰。再也没有不堪忍受的压迫。曾经的阴霾将永世不再。
因为灭绝是平等的。
如果能留下记录,圣城将被铭记为劳伦斯最后一次战败的地点,为伯克河畔、普拉尔森林和艾瑟尔的失败添上最后的耻辱注脚。
“是啊,我承认,这就是我——这世上最卑劣无耻,最丧尽天良的无能畜生,”劳伦斯尽量平静地说,“所以,我承认了,这又如何?”
-不,再想想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