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惊慌,他伤不了我。”
菲丽丝终于冷笑着开口。“是什么让你觉得自己能免于一死?”
“我还以为他们把你的舌头割掉了。”奥菲莉亚开怀大笑,“看来他们还挺懂得怜香惜玉。”
尽管奥菲莉亚没有特意下令要把囚犯们折磨成什么样,但显然在圣光无法照耀的地方,满足个人的黑暗欲望与遵守道德规范并不冲突。菲丽丝是女性囚犯中遭罪较少的那个,虽然卫兵们对她的仇恨可能超越了整个袭击圣城的军团,但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折磨和侮辱,她都一声不吭,以至于那些打着伸张正义幌子的男人都怀疑她到底是不是没有知觉。在锁链和伤痕累累的皮肤下,她仍然坚持着专属于塞连人的强硬——包括她被折断的手指,她曾用指甲抓烂了三个人的脸。
菲丽丝沉默地盯着奥菲莉亚,她能在她眼中找到什么呢?是傲慢的怜悯,愉悦的满足,还是那不易察觉的失望?很难说清到底是什么,哪怕是最懂察言观色的佞臣也不能像解读任何智慧生物那般去剖析奥菲莉亚的内心。那双眼眸里的情绪始终被冰冷的空无覆盖,如同死不瞑目的尸体。没有梦想,没有幻景,亦读不出任何欲望——因为圣徒不再需要它们来修补凡性的软弱。甚至是体温和呼吸,都已被她升格的灵魂所遗弃。
“你以为只要挟持我,他就会放过你?”
奥菲莉亚的神色有所变化。只有眼力极佳的心思细腻之人才能在这般昏暗可怖的牢房中注意到此事。但菲丽丝感受到了,就如一位技艺精湛的指挥家能在宏伟的交响诗中,发现弦乐组的某位乐师拉错了一个音符。圣徒的嘴角抽了一瞬。
“不,当然不。”奥菲莉亚的轻笑里充满了恰到好处的戏谑,“我说过,他伤不了我。对了,既然你不愿与我交流,那便让你见我所见,全当是为了增进感情,顺便打发时间,如何?”
菲丽丝摸不清她的想法,但她注意到奥菲莉亚的喘息声正在加重。恐惧?是的,她在恐惧。除去溃烂的黑暗外,唯有憎恨在其中低语,谎言在其中滋生。
“如果我拒绝呢?”
“我不喜欢别人拒绝我。”奥菲莉亚说,“如果你让我不开心,那最好先想想你可能还会经历什么更糟糕的事。”
菲丽丝几乎笑出了声来,因为这是她近期所听过的最接近玩笑的话了。奥菲莉亚的神情一如既往地轻浮,这一讽刺的事实赋予了其话语的幽默。
“没错,就是这样。多笑一笑,我就不会为难你的孩子。”
“露易丝?”菲丽丝浑身僵硬。有生以来,她从未感到如此害怕过。奥菲莉亚锐利的目光让她把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诅咒给生生吞了回去。那张苍白瘦削的精致面容上,此前仅存的些许人性,已经荡然无存。她望向她的眼神,是一位残忍神只的傲然威吓。奥菲莉亚步步逼近无助的猎物,用锡杖轻点她的头颅,释放的澎湃神力将菲丽丝压倒在地,令她在极度的痛苦中颤抖挣扎。
“见我所见,感我所受。”
空间的脉搏节拍开始分崩离析,化作细若游丝的鲜活光芒。奥菲莉亚在身旁创造了一个空白区域,神术淡淡的残光照在菲丽丝的瞳孔里,长时间驻留在她的眼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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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的奥菲莉亚是个活泼的牧羊女。即使在猎巫运动这样动荡的日子里,她也能让身边愁眉苦脸的大人们精神振奋。她的笑容让人们很容易忽略生活的艰辛,那清明的目光是如此单纯,显然是还没有因人性之恶而吃过苦头。
“你知道心碎的感觉吗?我是指被至亲背叛。”
菲丽丝还在琢磨这个问题的答案,奥菲莉亚就已经给出了回答:“无妨,我们很快就会知晓答案了。”
菲丽丝的意识漂在空中,经过了山脚下的农庄,那里很平静,有上百人在等待征税官的到来。那是他们无法违抗的恩赐,一年一度,除什一税之外,还要额外献上更多粮食和银币以平息神仆因劳顿心生的怒火。无论置身何处,人们都能感受到教廷严苛的律法,被自诩全能之主的神仆的意志所奴役。
那个年迈好色的征税官才是这个村落的真正主人,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事实上,正是他贪财好色的特点,才让他只能在这种没有油水的偏僻乡村征税。在征税官的认知中,他在救赎他们的过程中多收一些东西,也算是让这些蝼蚁般的贱民得到了一丝侍奉全能之主的荣幸。
然而今年征税官是被一群强盗五花大绑带来的,他那几个养尊处优的护卫几乎没有反抗就投降了。身为神仆,尽管地位不高,但征税官仍是第一个进入村庄的人,他战战兢兢地说着好话,领着如狼似虎的强盗们走上碎石铺成的小径。他捻了捻手指,努力抬起自己的双手,那粗糙的、戴满圣言戒指的肥胖手指在惊呼中指向了囤放粮食的地窖。
那里存放的面粉和肉干,是全村人捱过漫长冬日的唯一希望。强盗们麻利地打倒了阻拦他们的村民,砸开了锁,搬空了整座地窖,正当他们带着满足的狞笑打算杀掉村民并烧毁这个村庄时,奥菲莉亚站了出来。
所有人都惊恐地喘息着。
她不可能不感到害怕,但就像爱丽丝想要拯救他人时的心情一样,异样的力量充满了她的身体,让刺骨的寒意只滞留了片刻。破旧的棉衣变成了雍容的华服,她闪闪发光的眼中闪烁着至高无上的威严。
在第一次与邪恶的交锋中奥菲莉亚就已经推算出了结果——正义必将胜利。如果强盗们的目标只是为了活下去而抢些必要的生存物资,那么斩尽杀绝的行为就是非常不明智的。骑士团不会对城市周边村落受到劫掠的情况置之不理,这迫使他们只能将目标放在相对偏远的牧区和山区。现在他们必须更加小心谨慎了,先是抓了征税官,又抢劫了粮食,还想屠灭村庄,如此嚣张的挑衅必然会激怒全能之主的仆人,到教廷震怒之际,异端裁判所和圣殿骑士会不计代价追杀他们到天涯海角。好在这一切尚有挽回的余地,即使知晓有强盗在此地出没,忙于猎巫和教派纷争的教廷高层也未必能迅速做出应对,而一旦他们把事做绝,此事的性质就从不痛不痒的冒犯上升到了‘全能之主的威严受到了最恶毒的伤害’。所以,当下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带走物资,然后放了征税官,不伤一人,在全副武装的骑士团抵达前离开这里。
这种提议只换来了肆无忌惮的嘲笑,但再过一会,强盗们的笑声开始变得嘶哑沉闷。他们不得不承认奥菲莉亚言之有理——被圣殿骑士追捕尚有苟且偷生的可能,一旦引起异端裁判所的关注,他们的下场恐怕就不会是死这么简单了。在他们笑声停止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们一起站在奥菲莉亚被落日拉长的影子下,仰视着背对圣光慷慨陈词的牧羊女,似乎就这样站了很久很久。带着清冷味道的谷风沿着低矮的墙壁奔流,让奥菲莉亚眼中的坚定平添了几分冰冷。现在万籁俱寂,强盗们已经不再嚣张,受害者也鼓起了几分勇气,他们看得出来,这些正在被宣读命运的恶徒已经无力再犯下更多暴行了。
于是强盗们带着一部分粮食,丢下征税官和他的护卫们,垂头丧气地逃离了村庄。
勇气和决心也许会成就一个人,但前提是它们必须得到相应的认可。劫后余生的征税官在反复确认强盗们已经走远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公开宣布奥菲莉亚为邪魔异端,污蔑她勾结强盗,妄图夺走全村人的口粮,甚至要杀人灭口。一想到祖上几代人战战兢兢地侍奉全能之主才换来征税官职务的他竟然搞砸了如此简单的差事,还差点命丧当场,他就怒不可遏。不,更让他恼羞成怒的是,就在奥菲莉亚挺身而出的瞬间,他竟有种想向她下跪的冲动。如此圣洁,如此无畏,如此美丽,如此…如此…如此亵渎!
她只是个毫无背景的牧羊女,怎敢如祂的圣徒一般救赎苍生,启迪羔羊?难道默默为教廷奉献了大半辈子的自己要承认伟大就是与生俱来的?难道他这把年纪,还要对那样懵懂无知的她下跪,亲口承认如果不是她挺身而出,恐怕他们都已人头落地?
-你这罪大恶极的狡诈巫婆,怎敢用这等迷信的小把戏劝诱拉拢你那些可怜的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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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因征税失败受到责罚的护卫们也如梦初醒,开始接二连三指出奥菲莉亚的罪行,大到勾结强盗谋财害命,小到衣冠不整卖弄风骚。刚开始,面对这些荒谬到极点的指控,还有几个好心的农妇反驳,但当征税官掏出他祖传的圣徒手抄版《圣言录》时,一切质疑都变得苍白无力。公开的厌恶和排斥在圣物的阴影下变成了理所应当的狂热和崇拜——他的话就是真理,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多数反对者的沉默没有让征税官得到满足,他发下了可怕的誓言,许诺为了揭露奥菲莉亚的真实面目,会给每个愿意举报她留下邪恶孽行蛛丝马迹的人二十枚银币。
恶魔的蛊惑让每个人都红了眼——他们不太清楚圣洁的灵魂意味着什么,但二十枚银币,对穷困潦倒的乡巴佬来说可是一笔天文数字。它只是一位圣殿骑士两个月的薪水,只能买几块巴掌大小的奶油蛋糕,只能换几筐鸡蛋加几篮水果。但是,这二十枚银币,可以让最可怜的底层人暂时过上贵族的生活——这些钱足够在贫民区雇几个人整天伺候你,你可以躺在树荫下,让大汗淋漓的仆人为你拼命扇风;你喝不上冰镇的柠檬水,但可以试着睡一觉,等着气喘吁吁的仆人把一桶水从几十里外取来,然后舒舒服服地洗个澡…哪怕钱花完的那天你再次变得贫困而肮脏,但是更贫困而肮脏的人会拼命讨好你。这便是他们梦想的贵族生活——不是舒适,而是奢靡背后的权势,是让别人为自己放弃舒适。一生辛劳的苦命人,他们最想要的东西,莫过于这样的权势。
菲丽丝抿了抿嘴,她知道,不论全能之主的意志多么强大,这里都有一场祂无力改写的悲剧。
“那时候我害怕极了,”奥菲莉亚似乎在笑,“我又哭又闹,诅咒他们会因说谎下地狱。真是好笑,如果他们已经生活在地狱里,那他们有什么理由害怕地狱呢?”
的确,愚昧的众人很快便意识到征税官是对的——必须有人要为飞来横祸负责,而奥菲莉亚就是最好的替罪羊。她要么是勾结了强盗,所以才那么轻易地让出了存粮;她要么是女巫,否则如何解释她能毫无惧色地与强盗谈判?是的,没人做错了什么,只要把所有罪孽推给奥菲莉亚就万事大吉了——征税官可以亮出身上的淤青,哭哭啼啼地向大主教控诉是女巫伙同强盗劫走了税款和粮食;村民们可以拿着银币去城里潇洒好几周,最不济也能换来一家人足够过冬的食物。这就是最好的结果,灾难的影响会被降到最低,而唯一的代价,不过是说句违心话罢了。
菲丽丝能感觉到人们的目光凝聚在奥菲莉亚身上,她知道他们已经下定了决心。
“不要,”颤抖的少女声音嘶哑,“我承认了。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愿意赔偿你们…”
他们仍旧一言不发,而菲丽丝感受着无言审判的沉重。她眯起眼,准备见证判决。塞连人通常会亮出拳头直面污蔑和不公,在他们的认知中,只有比家畜还卑贱的奴隶才会忍气吞声地跪着乞求他人原谅。
然而并没有判决。人们围住她,将她绑起来丢进了羊圈,然后各自回家,好像他们从来没在那里,也压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征税官带着亵渎神圣的卑劣喜悦进了羊圈,以审问女巫的名义玷污了她,而后他的护卫们一个接一个松开裤带走了进去…整整两天过去,她孤独地躺在尘霾中,孑然一身,曾经平坦的小腹变得又红又肿,曾经洁白无瑕的身体被烙铁烫得惨不忍睹。拿到证词的征税官走后,一直刻意躲在家中的村民终于鼓起勇气,接二连三地加入到“审判女巫”的狂欢中去。多次乞求无果后,奥菲莉亚的眼泪早已流干,她不再哭泣,也不再反抗,只是口中不停念着《圣言录》,无论他们如何折磨她都不停下。或许是奥菲莉亚的虔诚打动了全能之主,察觉到证词与案情存在纰漏的教廷高层派了几位见习骑士前往奥菲莉亚所在的村庄重新收集证据。原本想赖账的征税官被这消息吓得半死,连夜派人把一车银币送到了村里,并嘱咐务必要让奥菲莉亚在调查团抵达前永远闭嘴。老实巴交的村民没杀过人,也不敢杀人,便商量起来要饿死她、冻死她,然而不知是不是全能之主庇护,一连三天食水未进,她也并未死在寒风中。于是他们又壮着胆子打断了她的手脚,一次又一次折磨她…羊粪,烧红的烙铁,用于饮水的木槽,都沾上了她的气味,然而她还是不屈服。直到她的父亲,那个本该无条件信任她,保卫她,呵护她的男人,醉醺醺地带着一包毒药出现在羊圈里,她终于崩溃了。她开始嚎啕大哭,近乎咆哮地诅咒他们。她的愤怒因那些卑鄙的背叛者而激增,她因超脱的感觉而欣喜若狂,曾经的牧羊女被原始欲望的意志撕裂并重塑,关于至亲至爱之人的最后回忆归于虚无,被膨胀的狂怒和极致苦难放大的失望所淹没。愤怒和仇恨在被折断的骨骼间肆意流淌,无力的反抗拨弄得他们口袋里的银币哗哗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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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地狱的道路往往由善意铺就。”奥菲莉亚的声音里带着苦涩,“真是可悲,在一切都尚有挽回余地时,我的父亲不知从何听说,只要我能生下他的孩子,就可以证明我不是女巫。他在抚摸我的时候是那么认真…还叮嘱我不要让他失望,说得好像我不可能怀上别人的孩子一样。现在你明白了吗,只有当我们自以为是去帮助他人时,我们才明白为什么它会成为别人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