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父在上啊…”科恩单手握剑,低声下令:“所有人,不得后退一步,保护圣座。”
祭礼大殿的面积并不小,大概有三百平米——但梅菲斯托仅是向前走了一步,他身后的滚滚魔力怒涛就几乎席卷了半个大殿。
这是迄今为止科恩所见过的最大规模的魔力涌动。他学习过一些对抗魔法师的技巧,但使他胆寒的并不是那搅动天地的魔力风暴,而是全身被黑色雷霆缠绕却泰然自若的梅菲斯托。
那黑色雷霆的威胁是如此之高,比迄今为止科恩在所有战场面对过的任何武器都更致命——德拉维特板甲可以无视低级军用魔法的攻击,但在那可以湮灭圣光的缄默雷霆面前,它的防护能力并不比一张白纸强。
科恩尚在思考如何对敌,守夜者便已经行动了。其中一位曾是大魔导的叛逆法师祭出了他毕生所学的最强魔法,科恩只听到一声尖叫,像是空间被强行撕裂的声音。那大魔导正跪在地上,拱起后背,将手中压缩到极点的,浮油质感的能量球掷向梅菲斯托。从那法球一脱手就膨胀数倍,还裹挟着火花与罡风的洪流来看,这一击他的确是毫无保留。就该这么做。科恩知道,如果那个痴迷于黑暗魔法实验的变态还想靠教廷的支持进行更加令人发指的残忍研究,他就得知道自己该在什么时间干什么事。
“太粗鲁了。”梅菲斯托一边摇头,一边抬起手指,回敬一道雷霆。蕴含毁天灭地能量的法球与看似微不足道的雷霆对撞,在半空中引发了一场小规模的坍缩现象。在千变万化触目惊心的空间裂隙中,科恩看到了一个黑色奇点正在吞噬周围的一切,它如同一颗将熄的恒星,贪婪地吸食着一切蕴含能量的物质。
那不是恒星——是一只眼睛。从地狱维度伸出的牙齿、胃和扭曲的骸骨在永恒饥渴的裂口中翻腾,被邪恶气息浸透在其中的每个人都能听到、尝到、感觉到那骇人的虚幻光芒。
只是一瞬间的功夫,大魔导的牙齿向外裂开,如整齐切割的玉米粒般掉在地上。与其说他现在应该想要尖叫,不如说是被噎住了。因为在那瞳孔的照耀下,一只血肉模糊的手强行从他的口中挤了出来,他的下巴因那不可能之物的诞生所带来的暴力而脱臼折断。
一名眼疾手快的护卫赶到大魔导身旁,用刻满箴言的阔剑将那不祥之物斩断——驱魔圣剑就是为此而设计和祝福的,它与寻常武器的唯一区别就是能强行中断未知恐怖与人类肉体的融合。然而血手一断,便有更多触手从大魔导的胸腔里钻出。该死的,灵魂榨取仪式削弱了虚空界与现实间的屏障,而脆弱的屏障在高强度魔力的碰撞中被撕裂了,如果不做些什么,一场大规模的高维入侵将毁灭整座城市。
那里的恶灵正摩拳擦掌,发出饥渴的嘶吼,一双双长满肿瘤、眼睛和角的干枯手臂带着充满渴望的角度抓向裂隙周围的一切东西。那是人类从未战胜过的敌人,没有任何活物能遇见过的敌人,自神话时代以来人类最强大的敌人。如果它们来到现实,将不会有任何生命能在这场浩劫中幸存下来。
不止一个人想要掉头逃跑。科恩没有感到多愤怒,他知道大多数人的忠诚都建立在实际利益之上。那些没有坚定信仰的胆小鬼们认为与其就在这里白白送死,还不如逃到天涯海角,好好放纵一回再死。然而,少数狂信徒兴高采烈地看着叛徒们抛下荣耀和尊严,接着被裂隙中伸出的触手撕碎。每当一人死去,他们都会高声赞颂和感谢全能之主的公正,并向祂承诺献祭与奉献。他们一直在等一个兑现承诺的机会。
尽管梅菲斯托本意非此,但他还是决定出手阻止这场悲剧。从遗迹中查询到的资料得知,那些虚空恶灵的威胁远大于满脑子献祭同类的群氓,更多恶灵将诞生于屠杀的几分钟后,灾难会随着战斗双方的每一个死亡而不断扩大,而梅菲斯托发现自己恰好是在场唯一有能力阻断这道洪流的人,于是他道出秘咒,放任自己被无穷无尽的尖啸、惨叫、嘶吼和哀求围攻。对梅菲斯托而言,这些不过是软弱凡人因理智崩溃而发出的噪音,而他作为一位超脱俗世的半神,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吟唱中将嘲弄的语调藏在表面下罢了。
自然,他的导师很久以前就问过:“你为什么如此冷漠?”
那时的少年微笑以对。“我喜欢沉浸在无所不能的感觉中冥想。”
他从来都不是那种受困于荣辱得失问题的人。在这方面,他与科恩的理念不谋而合。很多东西都要靠掠夺获取,而在争斗的过程中,他只会为自己想要的东西买单。忠诚只是一种臆想,一种无关痛痒的信念,让凶手更容易接受自己正在残害他人的事实。自从他彻底了解诸神那势不可挡的伟力后,他从未有过丝毫后悔的时候。没有任何文明,任何种族,能够违抗祂们的意志。冷眼旁观着无力对抗虚空的软弱种族被屠杀殆尽并不比亲自碾死一群蚂蚁更有趣。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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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信徒们挥动钉锤连枷,高声奋战,鼓动周围癫狂的同僚继续战斗,宣称全能之主正在见证,宣称这种毫无意义的抵抗乃是最神圣的奉献。科恩不关心这是不是真的,他也不关心自己的结局。他只关心每次挥动利刃,每次斩断触手,每次劈砍烂肉,每次碾碎骨头时,灵魂都会在身体的牢笼里宣泄出解脱的快慰。梅菲斯托也在附近,和他一起并肩作战,吟诵远古秘法。他的手杖每次敲打在地上,都会响起庄严的钟声。那是神圣的雷霆,虔诚的雷霆,它在梅菲斯托的身侧轰鸣,驱散恶灵,如同流淌的黄金一般填补冰冷的裂隙,而正向非人大敌发起冲锋的科恩…
科恩扑了个空,在雷霆掀起的尘霾中咆哮。裂隙正在缓缓闭合,敌人也不见了。科恩不顾灰霾扑鼻,瞪着眼在屠宰场中寻找敌人。好些人都在裂隙闭合的同一时刻发了疯,他们毫不犹豫地转头,与上一刻还在并肩作战的同僚缠斗在一起。而这场刚刚开始的搏斗在三秒钟以后就结束了,因为梅菲斯托将手杖指向象征十六圣徒的驱魔圣杖,沉重的钢铁圣物缓缓坠地,喷出弧状的火花与电光。在这一刻,幸存者们终于回过神来。科恩只感觉脑中嗡嗡作响,他能听到他们在喊叫,从口型与神态上看,他勉强能读懂他们的意思:他们无法阻挡梅菲斯托,他们必须让开。
“你要做什么?”头晕目眩的科恩虚弱地喘息着,“你为何要背叛圣座,背弃自己的诺言?”
“你们好像误会了什么。”梅菲斯托停下了脚步。科恩看不清梅菲斯托的脸,只能从他的口吻中读出一股发自内心的困惑与疑虑,还有一种凌驾于整个世界之上的病态迷醉。“我只承诺过会帮你们以最快速度破除神选者的心灵防护,而相应的,代价是“不论代价如何”。难道是我没说清楚吗?你们想要解开他意识海的封印,而我想要的酬劳是带走他的身体,这并不冲突。在兑现承诺后,我甚至还默许你们花几个小时在他的脑海里找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而不是在第一时间来索要我应得的报酬,这难道还不算我表达了最大程度的善意吗?”
就是这样,科恩想到,就是这样,这一定就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哪怕知道自己现在不可能伤梅菲斯托一根汗毛,知道他无法完成圣座的任务,知道自己可能要死在这,他也要尽可能多拖些时间。
“我明白了,从一开始你就计划好了一切。你知道我们会在哪里做什么事,也清楚现在是我们最虚弱的时刻。告诉我,是谁背叛了我们?说出那卑劣叛徒的名字,我会在地狱里诅咒他。”
“不如换个说辞,是我用一些承诺换取了她的帮助。而且,”梅菲斯托径直走向昏迷不醒的奥菲莉亚,“你凭什么认为帮助我的只有一个人?等等,竟然是这样,这也太…”梅菲斯托愣住了,就算透过灵魂法术的浅显感应他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奥菲莉亚正要步入图书馆最深处窃取那些足以毁天灭地的危险知识。奥菲莉亚身负光翼,了解许多颠覆世界的奥秘,但她到底是一个凡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到底会带来什么后果。梅菲斯托突然想到,奥秘之主给予他的启迪仍有所保留,这显然是一场贯穿千万年的阴谋,一场神与神之间的对决。奥菲莉亚已经彻底迷失在了充满危险知识的书海中,随着了解愈发深入,她愈发觉得战争傀儡为代表的机械武器,和圣血为代表的肉身升格技术相较于劳伦斯所知的东西而言不过是糟糠和砂石,连多看一眼的价值都没有。她必须把它们全部带出来,哪怕代价是灵魂彻底迷失在意识海,她也绝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梅菲斯托先前嘲笑过奥菲莉亚一厢情愿的乐观估测不过是痴人说梦,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劳伦斯的眼睛像是快要裂开的囊肿一样鼓起,从他身上绽开的伤口变得像纹身一样深刻,带着明显的图形规律,仿佛有个艺术狂人正用剃刀在他身上作画。梅菲斯托在惊讶于他的求生意志是如此薄弱时,也意识到自己有些低估了奥菲莉亚。接着,在他刚思考出前因后果时,科恩利用他发呆的间隙,将荣光刃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更多护卫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或者爬行向他靠近。
“如果想让你们的圣座现在就死,那动手吧。”梅菲斯托有恃无恐的态度让科恩眉头一皱。
护卫们的动作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战斗?他们不敢这么做——即使他们还有胆子战斗,凡人的兵器也不会有什么帮助。退一步讲,如果梅菲斯托仅靠呼吸就能发动禁咒呢?如果砍下他的脑袋也无法杀死他呢?如果再发生什么意外,谁来负这个责?无论他们进行怎样的抉择,惹怒梅菲斯托的代价都是他们无法承担的。
试图谈判也会带来同样的问题:奥菲莉亚从不与敌人讨价还价,她也不会容忍自己的手下这样做。
于是剩下的选择就只有僵持了,但这是不可能的。科恩伸长脖子,望向劳伦斯身体的异变。“你到底想怎样?”他极不情愿地开口了,那声带着滔天杀意的低吼就像是在诅咒一个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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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梅菲斯托平静地看向某处,“然后允许必然之事发生。”
室内的温度突然下降了几度。一个亵渎至极的邪恶咕噜声蔓延开来,那是一种有辅音妆点的恶毒语言,就像恶魔本身一样邪恶,由整整六百六十六个不可被记录的音节组成。听到这个声音,科恩不受控制地跌坐在地,天旋地转的强烈恶心感让他甚至无法意识到自己要重新握紧剑柄,守护在奥菲莉亚身前。文书修士们晕倒在地,护卫们在尖叫着逃跑。科恩用钢铁般的意志命令颤抖的手指伸向怀中的秘药和护符,然而那写满神圣真言的羊皮纸符已经开始闷燃。
尖叫与哀嚎在同一时刻从四面八方传来,在大殿里回响。
然后,菲丽丝冲了进来。
在彻底榨干劳伦斯的灵魂前,奥菲莉亚不会允许她死去。服下救赎之血后,她就被安置在旁边的隔间。为了更快解除劳伦斯的心灵防护,亦或是为了满足自己内心深处一点黑暗的变态嗜好,奥菲莉亚命人割掉了她的眼皮和舌头,将她伤痕累累的头抵在笼子上,让她可以看到和听到这里发生的一切。现在笼门从底座上裂开,狂暴的、如野兽般被彻底毁容的前塞连公主夺门而出,向祭坛冲来。
她是要杀了奥菲莉亚,科恩非常肯定。但他无论如何焦急,身体就是不肯动弹。此时梅菲斯托——策划了这一切的叛徒,侧身一步挡住了她的去路。被憎恨与疯狂冲昏头脑的领主夫人用她严重萎缩的四肢趴在地上,抬起被烙铁烫肿的宽大额头,张开嘴唇,用参差不齐的断齿发出嘶嘶声。带血的泡沫从她生着獠牙的口中流下,这是警告的姿态。梅菲斯托颇为同情地叹了一声,心情不由得平静了一些。是啊,不论他的内心如何躁动,这件事都不是他能决定的。
“很抱歉,亚当太太。”梅菲斯托微微躬身,“我完全理解您的心情,但我并非您丈夫的仆从,所以我只能满足您一个愿望——杀死教皇,或者拯救您丈夫的生命。”
“你这卑鄙无耻!贪得无厌的骗子!”科恩吼道。
“对不起,先生,只能如此。”梅菲斯托无辜地耸了耸肩,“这是必然发生之事,只有这样,天罚神选才能降临,经上所记之事才会应验。”
菲丽丝抱着脑袋不断呜咽,她的理智和记忆让她无法平静,仍然一遍遍回忆着与劳伦斯相伴的细节。那个男人,那个被人称为神选者的男人,定和他女儿一样受到了惊吓和伤害,这是肯定的,骨肉相残足以引发创伤。但还有别的东西,一个他还未兑现的承诺,一段深情的回忆,一份雕刻在灵魂深处的、超越爱意的情感。她能尝到它们的味道,如此苦涩,如此辛辣,却又如此甘美。塞连人骨子里的倔强让她难以释怀,而兰斯人给予的包容关爱让她犹豫不决。外边有各种声响传来,有怒吼的、哀嚎的、咚咚的脚步声,哗哗的铁器摩擦声。亵渎至极的恶魔低语让整座城市里所有脆弱的心灵都陷入了混乱,就像烧红的钢铁投入冷水一般,人们正竭尽全力奔向此处,赶来根除那不详的源头。
撼天动地的脚步声和喊叫声让菲丽丝已经彻底绝望了,急切让她变得残忍。她呜呜的指着面目全非的劳伦斯,一手抚胸,一手比划,声音中充满难过。
“你不考虑下拯救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