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得麟儿陈氏喜庆 追往事萧沈艰难(乙)

殷红雪白 沈武戈 8953 字 16天前

温峤道,“太子纯孝,且为人谦恭下士,当以古圣先贤作比,如何不堪继位?”

王敦冷笑,“如此!则太子既已御正殿,如何不见出大行皇帝灵柩于太极殿,命我率群臣临哭?”

温峤道,“太子纯孝,丧亲之痛,心摧气绝,今不进水米已三日!以鸡骨支床,病体难起,故未能命移大行皇帝柩,遑论下诏使群臣临哭!”

王敦无言,明帝之位乃安。

不日,王敦上书辞行,不等诏书答复,亦不赴都面圣,便扬帆西归,却未直上武昌,而是停于建康西门姑孰西南面之芜湖,以期交通武昌,而控制都城。明帝知其包藏祸心,便与皇后长兄中书监庾亮、侍中温峤等人日夜筹划对策,却苦于对王敦在芜湖情形知之甚少,不知如何防范。

晋明帝即位之年暮春一日,近午时分,芜湖城外来了数骑,皆巴賨马而行商打扮,下江口音。入城之后,数骑散往各处,片刻之后,复聚于城门外。为首者道,“尚未入城之际,我等旗亭饮水,颇言语错沓,复皆下江语,恐已为有心者瞩目!因此入城之际,便命君等速出!”

从者皆道,“如是则危矣!”

为首者道,“无妨!我已探知元凶病重,而驻军松懈,不足虑!惟做贼者心虚,恐已命人寻我等而来,当作计较!”

说毕,为首者走入路旁卖茶旗亭,招待诸人饮了一气,付账之后,又将手中一支七宝装饰的马鞭予卖茶老妪道,“老人家,我去之后,必有城中人来寻我!便请以此相示。”老人唯唯允诺。适一马下粪,为首者即命人以冷水浇之。

数人甫去未久,城门内大喧,丞相、大将军王敦不顾病体,居然跨马率数十骑而出。出城不见所欲踪迹,王敦亦渴甚,乃入旗亭。老妪见果有人来,不待相询,便以七宝马鞭示王敦。

王敦看罢诧异,道,“何人所予?”

老妪道,“一年少行商。”

王敦适才在府中昼寝,便觉心动,因此率人出城来看。闻老妪言,他心下又是一动,“此年少何等样貌?白面年少乎?有须乎?”

老妪思详良久,道,“年少,然面非白,黄皮子,而稍黧黑,黄须!鼻山高峻,眼窝深陷,似胡儿!”

王敦猛拍一下大腿,“此必黄须鲜卑儿!”

原来明帝之母荀氏乃代北人,昔日温峤衔命刘琨,自北来江东劝进,携来此女,献于时称晋王的元帝,后有宠,生太子,封为夫人。因代北华夷汉胡混居,故荀夫人亦有些许高鼻深目之状,是以明帝亦有些许高鼻深目,且似代北高原寒冷之地的人一般,黄皮而稍黧黑,须亦蜷曲而黄,故王敦谓之黄须鲜卑儿,正犹曹操以其子曹彰为“我之黄须鲜卑儿”。只不过曹操以曹彰似勇武之鲜卑为傲,王敦却是讥笑元帝不择华夷而临幸,乃至鲜卑儿为中国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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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敦环顾四周,见亭外地有马粪,便命人探之。探者回报,“已冷。”王敦把玩着七宝鞭,叹息道,“今日走脱黄须鲜卑儿,今年我等——恐死矣!”

王敦已身染重疾,以明帝亲自率人来探听虚实,知朝廷必已有备,惟不知己虚实耳,明帝亲身犯险,亦可知其从戎志向,及择日与己决战之态度。王敦为谋朝篡位准备已久,若非身染重疾,早前得知昔日温峤为其僚属,却为元帝作间谍,便欲再兴师向朝廷,兵发建康问罪。

温峤本籍太原郡,出身士族名门,其伯祖温羡,仕至司空,太原温氏遂为士族,惟其族中人丁寡少,仕宦者无多,故门第不及同郡之王氏。当晋愍帝为刘曜所俘,在江东建康之琅琊王闻讯,以天下无主乃称晋王之后不久,温峤衔命于其府主司空刘琨,自幽并之地南下至建康,奉上刘司空与幽州刺史段匹磾、冀州刺史丁绍等在北公卿与中原州郡大吏联名所上之劝进表文,表文以晋愍帝已遭屠各荼毒,大位空缺,请晋王为天下计,早登尊位。

原来那匈奴汉国的奠基人刘渊,虽父祖皆任并州匈奴左部帅,实际却非并州匈奴,而是上郡匈奴。并州匈奴,即东汉初年入居塞内之南匈奴。上郡匈奴,却是所谓休屠各胡,即汉武帝时由霍去病接引降汉,本居于河西走廊之浑邪王部与休屠王部之遗民。二部获武帝恩准入居北地、上郡之后,长期为汉廷守边防,亦不与其他民族无论羌汉通婚,遂作为匈奴右部之遗民,保持了高鼻深目、身长魁梧的形貌特征,与本就近塞居代北长城之外、面阔扁平而身材矮小的南匈奴,种族有所不同。刘渊即身材魁梧,且高鼻深目,与并州匈奴大众不同,惟南匈奴与西部匈奴昔日皆统属于冒顿单于,各自引以为同族,故彼此亦无隔阂。

东汉末年,曹彰以霍去病之姿,率军平了代北入塞乌桓之叛,顺便敲打了伙同作乱的并州匈奴,一时入塞异族震惧,不敢有乱心。曹彰凯旋邺城,被其父曹操喜称为“吾之黄须鲜卑儿”,曹彰遂有“邺下黄须儿”美名,乃彰显其勇武也。曹操为削弱并州匈奴,乃分其为前后左中右五部,并从上郡引入故休屠王部与浑邪王部之遗民与并州匈奴杂居,以此上郡匈奴之酋长,出任并州匈奴五部之帅,兼以此加强并州北境之边防,因为此时,代北即雁门关外的雁门郡、代郡平城一带,已受到长城外鲜卑拓跋部的很大压力。并州匈奴本是南匈奴,战斗力本不及身材高大的北匈奴人,到汉末入塞久矣,经济上与形貌上,皆已形同汉人,战斗力更是衰败,已不堪守卫边塞,曹操乃将上郡匈奴即故休屠王部与浑邪王部遗民迁至代北,用以扞卫长城,并使其酋长分统并州匈奴五部之众。为防出任并州匈奴五部各帅的上郡匈奴酋长坐大,曹操又使朝廷下旨,以汉人命官分任并州匈奴五部司马,以管理监视五部军事。上郡匈奴与并州匈奴渊源不同,故汉人知情者,乃称之为休屠各胡或屠各胡,亦直称屠各。

温峤既衔命刘琨,知恐一去不返,乃归太原别母。其母不愿其远行,恐一别成永诀,临别拉其衣袖,只是不松手。温峤大哭,泣道:“儿身既已许国,自不能长在亲侧,奉养慈母!今虽痛彻心肝,儿亦与母同,尚请阿母念儿,放儿走去江东!”不得已,温峤乃绝袖而去,千难万阻,遂至建康。(补记:世人皆知汉哀帝爱其男宠董贤,同寝,哀帝醒,而董压帝袖,未觉,哀帝不忍其因己欲起而早醒,乃割断袍袖而起,故后世以男同性恋者为有断袖之癖,此可谓尽人皆知。然温峤绝袖别母之典故,无疑更感人,恐知之者甚少,故不辞词费而录出。典出《世说新语》,《晋书·温峤传》中似乎也有,则乃《晋书》颇以《世说》内容入书之故,此典源头,自是在《世说》。)

晋元帝当日看罢劝进表,以愍帝继怀帝之后,复遭屠各荼毒,大哭失声,嚎啕不已,直呼苍天;复以群臣劝进为不义,声言必报二帝为屠各虐杀大仇,兵发平阳,犁庭扫穴,迎回二帝灵柩之后,乃议登基之事。温峤以为晋王将不日北伐,则与在北实孤立无援之刘琨,可合力扫平胡虏,光复中原,不禁感奋。

江东群臣既知愍帝已死,以司徒王导为首,纷纷劝进,终至全员联名,于宫门外长跪不起,坚请晋王登基。晋王司马睿推辞再三,乃登大位,是为晋元帝。温峤盼望的北伐,却迟迟没有下文。

温峤大失所望,又以为江东无人,形势危矣,乃登门拜访王导,欲知朝廷用心。王导欣然接见。

以温峤不满元帝自食其言,竟便登基,而北伐却无下文,王导道:“太真以为,汉末之时,是否真如魏武所言,‘天下无孤,正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太真乃温峤表字,魏武即曹操。汉末乱世之中,曹操终结了北方中原之割据战乱,大有功于华夏,再造汉室江山,封为魏王,谥号为武,故称武王、魏武王。后其子魏文帝曹丕,复追尊曹操为帝,是为魏武帝。曹操既有大功勋劳于华夏,后世便通称之为魏武,以为媲美汉武即汉武帝。温峤熟知历史往事,听罢王导之言,立刻答道:“然也!汉末无魏武扫平群雄,真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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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导又道:“使魏文帝不逼使汉献帝禅位,以曹丕之威望才具,可否长为周公,而以大汉名义羁縻孙、刘乎?”

温峤道:“不然!使曹丕不急登大位,则献帝犹居洛阳宫,曹丕以魏王仍居邺城耶?以丞相居洛阳耶?禅代虽近起曹丕,本朝世祖武皇帝效其尤,然上古尧舜亦有之,乃盛德之事。献帝之时,天下无汉久矣!自董卓废立,杀少帝而立献帝,汉朝已亡。赖魏武崛起,削平群雄,定鼎许昌,建号建安,乃延汉命二十余年!天下属魏,亦已久矣!且魏武一朝薨逝,天下大震,昔日所收编之青徐二州黄巾,尤其臧霸所领在洛者,竟闻讯击鼓,自都城走出,欲归故里!当此之时,曹丕若不急登大位,赏赐有功,以使无论钟繇之流士族,与彼臧霸之流土豪,皆为从龙之臣,裂土封疆,世袭罔替,以安其心,否则从魏武创业之人,尤其臧霸之流,必定轻于去就,则曹丕岂止不能以周公长辅汉室,便魏王与汉相,亦必不为孙权、刘备承认,况孙、刘本不承认魏武为王、为汉相乎!魏武尚不能使孙刘服膺,曹丕何人,既知无其父威望才具,又岂能居虚名而受实祸,长为汉相而不篡乎!”

王导欣然,乃道:“太真所言极是!真不愧为太原温太真,非俗士之比!今天下鼎沸,屠各刘聪割据河东平阳,而称汉王,若以传闻,则已称帝!彼蛮夷不足道,然南阳王虽兵败遁迹终南山中,上月已新据秦州上邽而称尊号!晋王乃愍帝左辅,自愍帝之在长安,晋王以左丞相节制陕东军事,全有江东,大有功于天下。故自愍帝蒙尘,便效太祖文皇帝称晋王,天下无有不服者,自是晋室正统。然南阳王自矜武帝之孙,不顾其无寸功于天下之实,竟悍然称帝,遂使天下失据,不知所从!故晋王不得已,非急登大位不可!”

温峤闻言叹息,乃道:“陛下北伐之心诚否?”

王导道:“如何不诚!近日祖士稚上表请北伐,陛下以江东新遭陈敏之乱,民物凋敝,疲惫不堪北伐而拒其请。仆已进言以祖为豫州刺史,祖不日便北渡,往镇寿春。”

温峤喜道:“如是甚好!仆愿为祖士稚北伐河北之向导!”

王导道:“那倒不急!祖尚无粮草甲胄,将士亦不足,故不日往镇寿春之后,恐年内难以北伐!须朝廷为之筹措粮草甲胄充足,乃可渡淮北伐。”

温峤出,谓人曰:“我本以为江东无人,今见管夷吾,可无忧矣!”

祖士稚即范阳祖逖,虽不久即率军渡淮,收复了河南失土,终顿兵魏武故里谯城,不得北渡黄河而光复河北!久之,以粮草不继,元帝复以广陵戴渊代为征西将军、豫州刺史,祖逖悲愤,吐血而卒。北伐军群龙无首,继祖逖领其众之其弟祖约,惟贪财耳,非将帅之才,于是河南光复郡县,即又复沦陷,祖约狼狈退守寿春。晋元帝时唯一北伐,遂告失败。

期间温峤一再上书元帝,请为祖逖参军,元帝以温峤为刘司空特使,不可使涉险,坚决不允,实爱温峤之才,欲其辅佐太子。后遂以太子立,擢温峤为太子中庶子。太子中庶子乃东宫显官,一向由一等高门子弟担任,于二等士族出身之温峤,可谓格外加恩。温峤也就断了上北伐前线之念,一心辅佐太子,期盼无进取心之元帝驾崩之后,可继续辅佐新君施行北伐。

元帝晚年,逼于琅琊王氏,朝中则司徒王导,藩镇则西部强藩荆州为大将军王敦握在手中,琅琊王氏权势蔽天,乃至民间有“王与马共天下”之说。王导尚可,王敦则跋扈横行,时时让元帝愤懑不已。

当年元帝为安东将军,以江北乱移镇建康,倚赖江东豪族义兴周氏,甫平陈敏之乱,上游江荆二州,却同时亦有不平事。江州则刺史华轶,以元帝不过是安东将军,与己官阶相若,不顾彼时洛阳朝中,已有使元帝以安东将军持节都督扬、江、荆三州之命,不听元帝调遣,先是不与建康同心合力镇压陈敏,复拒绝出兵助平荆州流民之乱。

元帝不得已,乃上表朝廷征得同意,以荆州刺史王敦为江州刺史,命其率荆州兵攻打华轶于豫章。华轶文人,赖其曾祖华歆汉末曾官豫章太守,深得民心,华歆后且仕至太尉,天下知名,华轶因此得江州人拥戴,然毕竟文人不习武事,遂为王敦所败,江州一时平静。然荆州江南梁益二州流民之乱,却愈演愈烈。

流民由益州流民帅成都秀才杜弢统领,先是顺长江而下,出三峡入洞庭,复溯湘水而上,入渌水,攻占了荆州江南长沙郡之醴陵县,不久即攻陷长沙城,分兵四出,掠地武陵、安成等郡。武陵与荆州城江陵隔江相望,荆州全境大震。竹林七贤中长者山涛之子安南将军山简,镇守荆州北部重镇襄阳已数年,慕名士风流,镇日沉醉,不理政事,惟与其部将并州人葛强日日骑马赴岘山湖,言赴高阳酒池。如此这般,每至日暮乃归,山简以沉醉不堪乘马,体复肥壮,乃骑一健驴,自以为潇洒无匹,屡屡以马鞭策驴,顾谓葛强曰:“何如幽并游侠儿?”见者无不大笑。山简身为镇将,不以为忤,只以自身风流自赏,以为得名士放达之意。至此梁益二州流民军自江南入江北,流窜作战,攻城掠地,官军困守江陵与襄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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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阳东南之竟陵郡,复有军户张昌,奉出身吴兴大族丘氏之郡中一县吏丘沈为主,起兵攻陷竟陵郡,一时荆州东境亦大乱。张昌以谶言有“牛继马后李代兴”之语,怂恿笃信天师道的丘沈自称李伯兴,乃老子四十一代孙,属牛,当继司马氏为帝,一时江淮间民众大受诳惑。大族豪强以时局动荡,兵戈屡兴,民不堪命,乃纷纷投入张昌军中。山简命将出师,一触即溃,不得已乃亲率军平乱。张昌又煽动竟陵蛮,言山安南此番来伐竟陵,当全征山中竟陵蛮为兵。竟陵蛮恐惧,乃纷纷投入张昌军中。山简名士耳,军戎之事一窍不通;张昌则出身军户,本是竟陵郡兵,通晓军事,山复刚愎自用,遂一败涂地,头颅亦落地。官军残部,乃退守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