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长安城,似乎要比以往任何一个春初都要冷,这份冰冷,足以令人骨寒。
夏侯玄知道,自己一旦入洛阳,就再也不会有什么自由了,因此他要在自己尚未入京之前,联络一个人。
那就是远在龙虎山的表弟曹皑。
有些陈年旧事,也许只有来去自由,毫无拘束的江湖游侠儿才可以查的明白吧。
毕竟江湖是一个很大,很杂的世界。
夏侯玄蘸墨挥笔,写下了一封长信:
“皑弟见字如面:
自幼时孩提之年相别,你我兄弟仅有书信往来,再无相会之日,今京中剧变,汝兄昭伯、昭叔等兄弟五人并府中家眷数百口尽遭司马氏屠戮,其中哀情,不可言语。今兄将孤身入朝,恐以后诸事不便,故以一言相托,望皑弟可助兄一臂之力,以复诸兄弟之大仇!兄闻当年虎豹骑大统领曹子和之墓在长安雍州境,墓中或有当年邓哀王曹冲曹仓舒及大统领死因之谜,兄疑此案与司马仲达有所关联,弟务必核实之,若确有其事,兄自当奋力一搏,以诛灭司马老贼!另,兄将送妻李氏与幼子明月、幼女云儿入青州避难,还望皑弟届时护送愚兄家眷周全。
兄玄亲笔。”
他搁笔后,遥望着远处的苍穹,眼中尽是坚毅。
虽然如今,自己在朝中已是孑然一身、孤身一人,但不论将来未知的岁月中会发生任何事情,不管自己能不能扛得住,自己都将一力承担!
一切,总该有个公道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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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魏正始十年末,少帝曹芳改元嘉平,是为嘉平元年。
高平陵剧变后,大将军曹爽及诸兄弟、幕僚大臣尽皆被夷灭三族,满朝文武万马齐喑,人莫敢言。
一时间,天下名士,减其半数!
而司马懿也开始重新安插自己在朝中的党羽,再次巩固实力,而现在,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挡他操持天下的脚步了!
“父亲,如今这天下,终于没有人可以对我们颐指气使了!”
心性略显跋扈的司马昭此刻显得极其兴奋。而司马懿也没有像前些年敲打司马昭一般责备儿子的口无遮拦。
“如今百废待兴,各处缺口甚多,正是用人之际,昭儿,你可有什么想法?”
司马昭闻言,兴奋的从怀中取出了一张绢帛,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官职和人名:
“父亲,这是大哥拟定的升迁名单,还请父亲过目!”
司马懿抬眼望去,只见名单上的陟罚臧否,全部十分得体恰当,于是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过了片刻,他似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一般,转头对司马昭吩咐道:
“对了,忆容这孩子早已经到了婚嫁的年纪,如今已经算是个老姑娘了,若再不出嫁,成何体统?你与你大哥商议一下,为徽儿寻一个好夫家,咱们及早将这孩子的终身大事解决了,也算是了却了一件事情。”
司马昭闻言,十分高兴的将此事应承了下来。儿时夏侯府在洛水河畔举办的那场万人空巷的文武招亲,司马昭时至今日依旧记忆犹新,因此他也打算举办这样一场招亲,最好是让整个洛阳的王公子弟都争相竞逐,这样才能显出他司马家如今的地位和体面。
不久,司马懿麾下心腹从事傅嘏升任为了河南尹。
魏郡太守定陵侯钟毓也被召回京师,任职为了御史中丞、侍中;其弟钟会则任中书侍郎一职。
司马昭的老丈人兰陵侯王肃也复任光禄勋之职。
就连已经告老辞官的刘放、孙资二人,也重新成为了中书令、中书监。
而廷尉卢毓、太仆王观也立即升任为了兰台尚书,占据了兰台内阁。
尚书台、中书省、侍中寺上上下下,全部被司马家的门生故吏所占据。
由于高柔、孙礼二人年事已高,不愿再受实职,因此二人被升为了司徒、司空,担任这闲散而又德高望重的职务。
地方上,征南将军、荆豫都督王昶继续镇守着荆州。
郭淮顶替了夏侯玄雍凉都督的职务后,颖阴侯陈泰则继任为了雍州刺史。
王基由于故大将军曹爽心腹幕僚的身份,先被罢免,而后又立即起复为了荆州刺史。
长垣侯卫烈由于父亲卫臻效力司马之故,没有受到牵连,继续担任着天子散骑常侍一职。
司马懿政变成功后,十八岁的皇帝曹芳彻底没有了实权,大权尽归于司马氏之手。
而此刻,诸葛诞、毋丘俭、以及王凌等人虽然心中对司马懿有所不满,但却只能受其节制。
司马懿也因为这几人皆是大才,因此想要尽量吸纳他们,而不是赶尽杀绝。
正因如此,扬州都督王凌与镇东将军扬州刺史诸葛诞,依旧一同镇守着扬州东南重镇。镇南将军、豫州刺史、安邑侯毋丘俭也继续督率着豫州,为扬州后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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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东郊郊野。
小主,
前夜那场雨雪过后,天气渐渐开始变得和煦。
冬将尽、春欲归。
只是繁华帝都内,却没来由的增添了几分孤独。
城郊雪地,山野之间,白雪与绿芽交相辉映,似是即将要生出新的生机。
“明月。”
夏侯玄蹲下身,摸了摸儿子的面颊。
已然十一岁的夏侯明月,此刻已然透出了一丝勃勃的少年英气。
夏侯玄解下了腰间悬挂的两柄利器,那正是儿时父亲夏侯尚授予自己的“素质”,以及表弟曹羲生前的佩刀“龙鳞”。
如今,确已是物是人非了。
他长叹一声,将两柄神器轻轻放在了少年的掌中。
这孩子自小便天资聪颖,又练武十分刻苦,如今十一岁的他,家传的“曹夏剑法”只怕是早已远远超过了当年的自己,这两把神器,自然也可以放心的交给他了。
“明月,你可否答应父亲一件事情?”
“父亲只管吩咐!”
少年挺起胸脯,仿佛觉得自己瞬间变得高大了许多。
夏侯玄望着不远处的那辆辇车,那正是自己当年迎娶惠姑时所用的车轿。
而惠姑此时正安静的躺在轿内,她服了夏侯玄调制的汤药,此刻正沉沉昏睡着,也许直到三日后才可清醒过来。
夏侯玄明白,如果不这么做,惠姑定然不肯离开洛阳,自己接下来要图谋之事,稍有不慎便有杀身之祸,他绝对不能连累到妻儿。
“明月,你娘和云儿如今生了病,需要去青州寻访你师公吴普、樊阿,才能够治好,可是父亲很忙,抽不开身去青州,因此父亲要你这一路上保护好你娘的车轿,明白了吗?”
“孩儿明白!”
明月郑重的点了点头。
夏侯玄看着挺拔坚毅的儿子,满意的笑了笑,他继续交代道:
“明月,你记住,你带着你娘和你妹妹的车驾,从此处东行二百里,会有一个村庄,你良辰妹妹此时应该暂住在那里。你到村庄之后,先不要急着赶路,就先住在那里,大约三日后,会有一个一身道装、腰间配有与你曹羲表舅一样玉佩的叔叔与你会合。那个人正是你曹皑七表舅。到时,你就可以与你七表舅和良辰一同上路了。明月切记。”
少年用他那澄澈的双眸望着父亲,向父亲承诺道:
“夜儿记下了,孩儿一定会把娘、云儿和良辰妹妹安全送到青州的!”
“好,乖孩子,父亲相信你!”
夏侯玄朝着明月温煦的笑了笑:
“去吧,父亲办完了要办的事情,就去找你和你娘。”
别离之际,明月不禁红了眼睛,他毕竟也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此刻要远离洛阳的家,远离父亲去一个千里之外的陌生之地,不禁还是有些迷茫与不舍。
孩子上前搂住了夏侯玄的脖子:
“爹,孩儿舍不得您……”
“明月,你记住,你是个男子汉,不可以轻易流泪。另外,切不可荒废文才武艺。到了青州,你要跟你七表舅勤练家传武艺,还可以让你两位师公教你医术。明月,记住,你要用你手中的剑,去保护好你身边的人。去吧……青州并非天涯海角,天若怜见,你我父子兴许还可再会……”
那最后的嘱托,就这样裹着西来的寒风,一直追随着远去的辇车同行而去,直至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