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近乎自负的自信。
天下剑修就有两种,剑气长城和之外。
我来自剑气长城。
我家乡那边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是剑仙。
我年纪小,不曾去过城头,但是我以后肯定会去。
因为约莫每百年,就会有一场大战,等着我们去打,登上城头,就可以与整座蛮荒天下递剑。
那么在这种地方成长起来的剑修,哪怕到了浩然天下,依旧会带着一种天生的锋芒。
邱植好奇问道:“白玄,能不能问一句,你是隐官大人的嫡传弟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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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玄摆摆手,“我在家乡那边有师父的,何况我有个绰号,叫‘小小隐官’, 跟隐官大人拜师,反而不合适。”
邱植疑惑道:“那么‘小隐官’是谁?”
白玄打了个哈欠,“就是比我虚长几岁,那家伙,不值一提。”
小米粒立即说道:“‘小隐官’陈李,是金丹境了哩。”
白玄说道:“对啊,所以我才说不值一提嘛。”
邱植惊叹不已。
厉害,金丹境都不算个啥。
以后要常来青萍剑宗做客。
白玄随口问道:“邱植,你啥境界了?”
邱植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告知,“龙门境。”
白玄非但没有惊讶,反而眼神怜悯,这位洞府境小剑仙,叹了口气,摇摇头,拍了拍邱植的肩膀,安慰道:“那就跟陈李是一个路数的练剑方式,资质不够,勤勉来凑。以后回到九弈峰,记得修行别懈怠啊。回头给我个收信地址,隔三岔五,飞剑传信一封,得提醒你几句。”
邱植笑了起来,轻轻点头。
不愧是隐官大人一手创建起来的青萍剑宗,果然是金丹境剑修都不算什么。
不过邱植觉得如此才是合情合理的,就该是这样。
白玄想起一事,环顾四周,然后伸手搂住邱植的肩膀,不由分说拉着后者一起走向别处,走出一大段距离,故意背对着小米粒,白玄小心翼翼从怀中摸出一本随身珍藏的英雄谱,压低嗓音说道:“邱植啊,我跟你一见如故,相当投缘,既然今天是咱们下宗的庆典,那就肯定是个黄道吉日了,我这边有本册子,来,签个名,以后咱俩就等于是斩鸡头烧黄纸、那种义结金兰的江湖朋友了。哦,忘了没带笔墨,没事没事,我有带印泥,盖个手印,一样作准的。”
白首远远看着那一幕,感慨万千,造孽啊。
王霁笑道:“在玉圭宗里边,从神篆峰到九弈峰,邱植可不会有这样的对话,这孩子当下整个人都是放松的。”
张丰谷笑道:“蛮好的,那拨孩子,嘴上和心里,都不会把那个九弈峰峰主的身份太当真,邱植要是在这边能有几个同龄人,可以成为以后的长久朋友,那么这趟出远门,九弈峰就算赚到了。”
王霁微微皱眉,“要不要提醒邱植一句,不要随便盖手印?”
山上术法,千奇百怪,也怪不得王霁疑神疑鬼,要说王霁自己,在江湖上,也是极为豪迈的作风,可是邱植这个孩子,却是玉圭宗极其器重的,以至于宗主韦滢去浩然天下之前,其实留下过类似遗言的话语,而且是在祖师堂那边记录在册的。
如果他本人无法从蛮荒天下返回,就交由张丰谷、王霁他们这拨祖师堂供奉,为邱植护道,不惜任何代价!
而玉圭宗宗主之位,宁肯空悬百年甚至更久,也要让邱植慢慢成长,再来补缺下一任宗主的位置。
张丰谷思量片刻,“我们不用这么紧张,青萍剑宗的风气,还是值得信赖的。”
退一万步说, 就算这次无功而返 未来玉圭宗和青萍剑宗,也是一场光明磊落的君子之争。
张丰谷信得过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信得过一个肯死守城头的末代隐官。
王霁自嘲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张丰谷笑道:“不能这么说,切莫如此想。”
张丰谷犹豫了一下,试探性说道:“王供奉,以后神篆峰祖师堂议事,能不能少骂几句姜尚真。”
王霁听着这句没头没脑的提醒,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作为老宗主荀渊一个辈分的玉圭宗老祖师,张丰谷要比王霁知道更多内幕。
多年之前,还是担任九弈峰峰主的剑修韦滢,就曾经找到过老宗主荀渊,建议玉圭宗领衔,聚拢起一拨桐叶洲剑修,学那北俱芦洲,赶赴剑气长城,长久以往,燕子衔泥一般,用一个最笨的法子,最终为整个桐叶洲赢得一份数量可观的剑道气运。而作为领头人的玉圭宗,说不定就有机会出现一位飞升境……剑修!
当时作为荀渊师弟的张丰谷,恰好在场,但是荀渊没有答应,又不给出个说法,只说此事再议,而所谓的再议,事实上就是荀渊再不提及。
这让韦滢极为费解。不至于心生怨气,但是失落总是难免的。
等到张丰谷也去私下询问,师兄荀渊还是没有给出理由。
最终事实证明,荀渊和韦滢都是对的,同时又都是错的。
对于整个桐叶洲来说,韦滢对荀渊错,但是对于玉圭宗而言,则是韦滢错荀渊对。
因为一旦玉圭宗与剑气长城牵连过深,表现得太过瞩目,之后那场妖族大军的围山一役,可能至少会多出一位旧王座大妖,例如绯妃,或是搬山老祖袁首,甚至会再加上一个切韵,蛮荒天下的甲子帐,可能直接就会不计代价,哪怕拖延进攻宝瓶洲的脚步,也要推平掉玉圭宗诸峰,作为一种杀鸡儆猴的手段,与浩然天下表明姿态,敢与剑气长城为伍者,就是这个下场。
小主,
不过张丰谷确定一事,正是从那一天起,师兄荀渊就认可了韦滢,开始真正为韦滢谋划未来宗主一事,秘密为其铺路。
甚至某种意义上,打破传统,让不是九弈峰峰主出身的姜尚真,担任玉圭宗下任宗主,而让韦滢去往宝瓶洲,继任真境宗宗主。
等于是双方调换了位置,荀渊明摆着是做好了那个最坏的准备,让姜尚真死守祖山神篆峰,死了就死了,也要让韦滢和真境宗,将玉圭宗香火传承下去。
这就是说,从一开始,荀渊就先是将姜尚真当做了韦滢担任宗主的拦路石,外放到宝瓶洲,类似一次封王就藩,结果等到大战在即,就转过头来,如同再让太子殿下远离京城,远离形势险峻、无路可退的是非之地,让那位“藩王”入京。
姜尚真不清楚老宗主荀渊的这桩谋划吗?
肯定很清楚,心知肚明。
有怨怼吗?
毫无怨言。
所以张丰谷看待姜尚真,怀揣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态。
因为就算是玉圭宗本身,绝大多数祖师堂有椅子的修士,至今依旧没有意识到这件事。
好像姜尚真也根本不希望任何人察觉这个真相,乐得继续被人大骂不已。姜尚真可从来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主,作为手握云窟福地的姜氏家主,双手沾满了鲜血,哪怕单纯以修士来说,经常出门远游的姜尚真,若论私德,姜尚真可以被指摘的地方,确实太多了。大概这就属于私德有亏,不缺半点大义,所以姜尚真才能问心无愧?问心无愧,不是一己之私, 什么外人谩骂,我自岿然不动,那不叫问心无愧,这种人年纪越大,脸皮越厚,那叫老而不死是为贼。
事已至此,尘埃落定。
当年荀渊是怎么想的,已经无人得知了。
可能唯一知己,就只有姜尚真。
因为曾经在神篆峰修行,还是荀渊亲自带上山的,后来又担任过真境宗的谱牒剑修,所以隋右边今天专门带着弟子程朝露,来张丰谷、王霁这边叙旧几句,对于隋右边而言,这已经算是极为难得事情了。
道别之后,程朝露小声问道:“师父,没当上官,会不会觉得失落啊?”
隋右边笑道:“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程朝露挠挠头,“就是随便问问。”
隋右边反问道:“那师父既不是掌律祖师,也不是首席供奉,剑道境界还不高,跟着我练剑学拳,怎么看都好像出息不大了,你会不会觉得失落?”
程朝露使劲摇头,“这有啥好失落的。”
隋右边说道:“陈平安,朱敛,卢白象,魏羡,当然还有师父自己的独门拳法,你都要用心学,至于最后能学到多少,立志在己,成事在天,看命。”
程朝露疑惑道:“隐官大人的拳法也能学?算不算偷师啊,没有忌讳吗?”
隋右边笑道:“没有。”
第二场青萍峰祖师堂观礼,按部就班进行。
之后就算庆典结束了,关于大渎开凿一事,地址竟然就选在了青萍峰祖师堂,由此可见,青萍剑宗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
除了青萍剑宗,太平山,大泉王朝,蒲山云草堂,还有玉圭宗,张丰谷,王霁,邱植,姜蘅。
以及邀请了刘聚宝和郁泮水,刘幽州和徐獬属于旁听。
青萍剑宗这边,则有陈平安,长命,韦文龙,裴钱,小陌。崔东山,米裕,崔嵬,种秋,曹晴朗。
唯一比较奇怪的地方,在于首席供奉米裕的嫡传弟子何辜,与掌律崔嵬的弟子于斜回,也得以列会议事。
郁泮水看着对面那边的陈平安一行人,笑道:“我能不能换个位置,我跟你们仙都山其实才是一伙的。”
己方虽然人多势众,对方瞧着略显势单力薄,可事实上,自己这一排,“家贼”才多呢,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占到便宜的。
年轻隐官明与崔宗主,你们俩分工明确,一个负责骗狗入门,一个就关起门来杀猪呢,太平山和蒲山这些个,肯定是帮凶啊。
之后大渎开凿一事,讨论了大概足足一个时辰,主要是崔东山,叶芸芸和李锡龄聊得多,光是那条崭新大渎的主干一事,就耗费了大半个时辰。
依旧不算有个真正的定论,因为在座几方势力,将来各自负责哪条河段的开凿事宜,都有异议。
这也正常,玉圭宗和蒲山肯定都需要先回去举办一场自家的祖师堂议事,大泉王朝更是会召开一场声势浩大的朝堂议事、以及御书房的小规模议事。
青萍峰这场最少已经敲定了“桐叶洲必然会多出一条崭新大渎”的重大议事结束后,由曹晴朗关上大门的祖师堂里边,就多出了一个老秀才,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姿势,稳住身形,比早先预期好太多了,没直接坐地上,这个好不容易才从文庙功德林那边脱身的老人,转身,双手负后,望向那幅画像,捻须而笑,洋洋得意,“除了君倩,稍微差了点意思,我的弟子,就没一个不俊俏的,模样气度这一块,都随先生,毕竟年轻那会儿,出门买个酒,都要被揩油呢,只有那个鱼市的婆姨,太过分,实在是太过分了,当年卖我俩螃蟹都缺胳膊少腿的,还骗我说新鲜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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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走到为首那张椅子旁边,伸手扶住椅背,自己这个当先生的,能够从功德林那边一步缩地,就跨洲远游,能够如此轻松,为什么,当然是坐在这张椅子上的学生,这个关门弟子,用自己的所有功德,再加上所有师兄们的功德,背着他们的先生,共同做了一件事情。
至圣先师返回功德林的时候,身边跟着一头麒麟。
至圣先师专程拉上礼圣和经生熹平,找老秀才喝了一次酒,最后说记得让你的关门弟子去天外走一趟。
暮色里,在密雪峰崔东山的宅子里边,屋内一行人围炉而坐,略显拥挤。
陈平安,小米粒。裴钱,李宝瓶。曹晴朗,郑又乾。
只有崔东山可怜兮兮单独坐一条长凳。
除了小米粒她不属于文圣一脉,其余六人,两个辈分,几乎可以说是一场最严格意义上的同门了。
陈平安和崔东山也就是忙里偷闲片刻,在这边小憩片刻,还有一大堆事务等着他们去忙。
李宝瓶说了件事,当年曾经在清风城狐国那边,遇到了顾璨。
陈平安听着李宝瓶讲述的过程,笑着点点头。
有些过往,其实陈平安就算在刘羡阳那边,都从未提起过。
比如当窑工学徒的泥瓶巷少年,每次从龙窑那边返回泥瓶巷,就会带着小鼻涕虫出去玩耍,买点让顾璨平时很馋嘴又吃不太起的。有次让小鼻涕虫坐在脖子上边,孩子张开双手,嚷着飞喽飞喽,草鞋少年就笑着在一条巷弄中飞奔,结果一个不小心,拐角处出现行人,为了躲避对方,少年只得匆忙身体歪斜,结果小鼻涕虫的脑袋就撞到了墙壁,嚎啕大笑起来,少年连忙蹲下身,把孩子放在地上,孩子额头上很快就出现了一个红肿大包,还渗出血丝,那一幕,看得少年脸色惨白无色,双手颤抖,想要用手心去轻揉几下,结果刚刚碰到伤口,孩子就疼得哭声愈发撕心裂肺,手忙脚乱的少年赶紧抱着孩子,去路边熟门熟路找到了几种草药,碾碎了嚼烂了,小心翼翼敷在孩子的伤口上边,再帮忙把孩子的眼泪和鼻涕擦干净,反复问他还疼不疼了,孩子使劲抽了抽鼻子,挤出笑容,双手叉腰,说疼个卵……之后他们走去胡大娘家的包子铺,少年掏钱结账,买了两个肉包子,小鼻涕虫站在一旁,一边眼馋,一边下意识拿手揉了揉额头上边的红肿,一皱眉,咬紧牙关没吭声,只是胡乱抹掉快要挂在嘴边的两条鼻涕,少年将两只热腾腾的包子都递给小鼻涕虫,孩子二话不说就还给了少年一只肉包子,说自己吃不了那么多。最后一大一小走在街上,小鼻涕虫摇头晃脑,说好吃好吃,贼好吃,天底下最好吃的就是胡大娘家的肉包子嘞。拿着另外那只包子的少年,一手牵着孩子,等着小鼻涕虫吃完了包子,再递过去自己手里边的包子,小鼻涕虫确实没吃饱,就将包子掰成两半,包子馅大都在少年那半边,这一次等看到少年吃了,孩子才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说道,陈平安,等我以后有钱了,啥好事都分你一半,等着啊,等我长大了,肯定有钱得很,兜里有铜钱算什么,家里的金子银子都一大堆,都帮你留一半,说话算数!
草鞋少年笑着说好的好的。
其实根本没有当真。
毕竟那会儿的泥瓶巷少年和小鼻涕虫,一个只是见过金子,都没真正碰过银子,一个可能都还没见过银子,只是碰过铜钱。
很多年后的各自离乡,然后等到再次重逢,开场白却是一个众目睽睽之下的耳光。
被打的小鼻涕虫,依旧很开心。但是打人的那个人,却很伤心。
所以没有人知道,后来离开书简湖的青峡岛账房先生,在返乡路上,为什么会在遇到那个古怪的老先生后,他会觉得要是吃上两个池水城的包子,自己就有力气吵架了。
当年那天回到泥瓶巷后,小鼻涕虫见着了娘亲,撒腿飞奔过去,故意打了个激灵,做了鬼脸,指了指自己敷着草药开始消肿的额头,说自己乱跑,不小心给墙壁磕头啦。而那个平时最宠溺自己儿子的妇人,只是看了眼神色局促、欲言又止的草鞋少年,她没有任何埋怨,不给少年说话的机会,她蹲下身,拍了拍孩子身上的尘土,柔声笑着说没事没事,以后小心,走慢点别乱跑。
陈平安收起思绪,低下头,拿起铁钳轻轻拨弄着盆内的炭火。
只是刹那之间,陈平安和崔东山几乎是同时,率先察觉到祖师堂那边的异样。
下一刻,老秀才就来到了屋外,笑容灿烂,伸手虚按两下,“坐,都坐。都好,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