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结局二·终1】新生

宋敏儿的伤势好得差不多了,但这几日盲姥爷的嗜睡症却愈发严重,一天最多只清醒两三个小时便昏昏沉沉地躺下,若是他的眼睛能视物,想必也是浑浊不堪的模样。

于是孩子们也不缠着他讲故事了,都围在唐洵身边学编草蚂蚱。

颂书小心翼翼地攥着手心溜到盲姥爷床前,母亲不让他太过接近盲姥爷,说对方身上有病气,生怕传染了他。

他怕母亲生气,却也想着和盲姥爷说说话。

“盲姥爷,盲姥爷,姥爷······你睡着了吗?”

颂书悄咪咪地趴到盲姥爷耳边吹气,“盲姥爷,我是颂书呀。”

盲姥爷的眼皮滚动几下,颤巍巍地半睁开眼,深深的褶皱遮住大半眼白,他浑浑噩噩地醒过来,孩童清脆的声音传入耳,带着兴奋喜悦,“盲姥爷你睡醒啦!你怎么这几天一直在睡觉呀,睡得比我还久了。”

颂书喋喋不休地说着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最后挠了挠老人的胡须,摊开掌心,露出两只栩栩如生的绿蚂蚱,乍一看这两只一模一样,细看之下却是仍有不同之处,一只精巧美丽,细节生动,而另一只勾了个流畅完美的形状,缺少匠心雕刻。

“盲姥爷你看,这只是小唐哥哥编的蚂蚱,大家都去找小唐哥哥编蚂蚱,好像每个人都有。还有一只,嘘,我只偷偷告诉你,这只是安先生给我的蚂蚱······安先生也会编蚂蚱呢。”

但他只将安先生的蚂蚱藏在衣服里,不叫任何人瞧见。

说不出为什么,总是感觉若被人看见了,安先生的蚂蚱就会像美人鱼里的泡沫般消失。

嗯,这是个秘密。

只有安先生,盲姥爷,他,三个人知道的秘密。

“盲姥爷,你看,是不是很好看?”

颂书摇了摇蚂蚱,一会儿才想起盲姥爷是看不见东西的。他愧疚地低下头,握住盲姥爷的手指,掌心摊开,将蚂蚱放到他手上。

“快摸摸。这是蚂蚱呢!”

盲姥爷曾经讲过的蚂蚱是活物,颜色绿油油的,混在草堆里叫人分辨不清。

“这是安先生给你的蚂蚱吗?”

”对呀。“

盲姥爷摸了半晌,又抬手抚摸孩子的脑袋,“好孩子,把这东西藏好了,不要叫人看见。”

“嗯嗯,我都放好了的。每天带着它睡觉呢。”

颂书又缠着盲姥爷讲了个童话故事,断断续续地说完后,盲姥爷问道:“敏儿好些了吗?”

“敏儿姐姐好啦,活蹦乱跳的。盲姥爷,你什么时候睡够呀?我还想听你讲红烧肉的故事······”

盲姥爷的声音逐渐弱下去,“你只小馋嘴猫。”

“盲姥爷又要睡觉了吗?再陪我说说话吧······欸,这是什么?”

颂书顺着老人的手腕往上摸去,将那遮挡盲姥爷瘦弱手臂的破烂灰布掀开,看见一块块蛛网和蜘蛛般的红疮。

“盲姥爷,你身上起疹子了。我来给你涂点药水。”

昏昏欲睡的盲姥爷吃力地睁了睁眼,若死物般的眼珠轻轻转动,“颂书,不用麻烦你。很快就会好,涂了药会痒得睡不着。”

“颂书。”

“盲姥爷,我在。”

“这是我和你的秘密。就像你和我的秘密一样。”

颂书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哽咽了一下,他揉了揉酸涩的眼角,“盲姥爷你生病了吗?”

“我很快就好了。等我睡够了,什么都会好起来。”

“盲姥爷······”

“颂书,你想吃红烧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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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

盲姥爷笑了笑,他闭上眼, 开始讲红烧肉的故事。

颂书听得入了迷,仿佛眼前摆着一盘色香味俱全的红烧肉。

可这回的故事没听完。

盲姥爷又睡着了。

颂书静静地看着盲姥爷苍老憔悴的面容,帮他掖好被子,将他的衣袖拉下来盖住手腕,此时身后传来母亲压低声音的训斥,“颂书,你在那里干什么?快点回来。”

孩子怔了怔,默默捏紧了手中的蚂蚱,将它们一并藏进衣服里。

今日天气不太好,乌云潮湿阴沉,随时要下雨的模样。唐洵将知安留在木屋,独自外出寻食,还有保暖的棉絮,衣物,被褥。

大锅里热着面糊,宋敏儿舀了几勺盛进碗里,待温了就端到知安面前,仰头微笑着,唇角弯起,耳朵尖红红的,“安先生,我见您这几日都很少吃东西,您不用为我们省粮食,这些都是您应该吃的。”

“谢谢,我还不太饿。”

知安不需要进食,但为了不被人发现她的异常,便将那碗东西收了下来,等晚些再留给孩子吃。

宋敏儿没离开,望着知安欲言又止,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知安问:“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她探头望了望门口,此时屋外已下起绵绵细雨,朦胧雨雾里瞧不清什么。

“安先生,我······”

宋敏儿刚要收回视线,面上的神情好似不可思议地怔愣住般,呆滞地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雨幕下朝木屋走来的少年。

是本该傍晚时分才归来的唐洵。

他的怀里抱着一个似乎已经昏迷过去的少女。

女孩面色苍白得像要消失在雨里的花,纤瘦身躯佝偻成矮小一团,脑袋靠着他的肩,黑发湿淋淋披在他身上,两人浑身都湿透了。少年外出时带的那把伞也不知所踪,许是和怪物搏斗时遗落在某地,因少女的伤势无暇顾及,就这么抱着她一路走了回来。

“安,安先生,小唐他······”

宋敏儿揉揉眼睛。

知安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注视着走到快要门口的唐洵,淡声道:“敏儿,还有伤药吗?”

宋敏儿回过神来,连忙道:“有,有的,我去拿。”

屋里的人也纷纷探着头望,“嘿,小唐捡回来一个女孩子。看上去瘦得可怜喏,肯定在外面吃了不少苦。”

唐洵刚踏进门,几人就围上去看他怀里的人,“受伤了吗?需不需要什么东西?”

少女垂下的双手瘦骨嶙峋,腕骨细得只剩一层皮,没有修剪的指甲藏污纳垢,黑漆漆得仿佛刚抓过煤灰,身上破旧的衣服堪能蔽体,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她没受伤。”

唐洵低头盯着少女虚弱的面容,指腹摩挲过她的眼皮,“只是受了点惊吓。”

差一点,就要被怪物吞下肚了啊。

本想置之不理,当时他的手里还揣着在废墟下找到的皮鞋,恰好是恩人的尺码。脑海里已经浮现出恩人穿上它时的样子,耳边惊恐的哭求激不起任何保护欲,奈何垂着脑袋的少女像是发现了他的存在,突然转过头来,凌乱碎发下的蒙蒙杏眼含泪望着他。

像块烧红的烙铁猛地挤进他的心底。

没有人体鲜活血肉的滋养,这对眼珠就会变成潮湿腐烂的碎肉。

太脆弱了。

“把人放到我那吧。”

屋里没有多余的位置,知安收拾了下自己的床铺,示意少年将人放下。

唐洵盯着那张他花了几天时间找齐物件给恩人布置的软垫被褥,唇角一抿,随后露出一点笑,“恩人真是怜香惜玉,舍得把自个儿住的地方腾出来。”

似乎是察觉到不对劲,人们擦着额头的汗忙说:“哎呀,我们这儿挤一挤好了,反正这姑娘没受什么伤,也不怕挤着什么的。”

“对啊,小唐,你把人放我们这好了,和其他孩子一块睡。我们大家都能照顾的,你整日这么劳累,这种事就交给我们。”

依着热情的众人,唐洵把少女塞到其中一张榻上,也没再管她。他回到知安身边,目光瞥向放在角落的那碗面糊粥,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恩人的粥要凉了。”

知安说:“给你留的。”

少年盯着那碗粥看了好一会儿,再开口时带了几分笑意,“还是恩人想得周到。”

他端起粥仰头,三两下便全部喝完,“很好吃。”

太寡淡了,甚至可以说是毫无滋味,味道如同咀嚼浸泡在尸水中的蜡。

唐洵洗了碗,又坐回知安身旁,眉眼含笑,“猜猜我给恩人带了什么回来?”

知安看了眼他那件被塞得鼓鼓囊囊的衣服,“是什么?”

少年扯开胸口的拉链,拿出一双干净的白色运动鞋,“这双肯定比上次的合脚,恩人来试试。”

说着就蹲下身要去为知安脱鞋,动作熟稔而不自知。

知安把腿往后一缩,低头看着他的发顶,“我自己来就好。”

唐洵却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单手扣住了她的脚腕,“照顾您是我的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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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安沉默片刻,微微叹气,“我不需要你这么做。”

“为什么不让我帮您换鞋?”

唐洵抬起头,漆黑的眼眸直勾勾地注视着她,长久得不到她的回应,他难耐地伸长了脖颈,急促地吞了口气,像要将什么汹涌的东西强行咽下。

“恩人不想我碰您的脚吗?您放心,我不会碰到的······只是换个鞋而已。”

蓦然垂下脸的少年神情晦涩难明,手背爆出一道道涌动的青紫色脉络,他痉挛似地吐着气,仿佛这样就能把堵在心口的情绪散掉。

为什么总要拒绝他?

为什么很少对他露出笑容?为什么会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对别人笑,接受别人的东西?她不知道,不知道那些人都是蓄意接近,别有所图吗?

为什么单单只拒绝他,他就那么令她厌恶。

知安俯视着眼前逐渐发起抖的人,无声地叹了口气,伸出手轻抚了下少年的头顶,“我不习惯别人的服侍。而且,我们是平等的。”

被她抚摸的少年身形顿时僵住。

知安说:“站起来。”

唐洵慢半拍地仰起脸,她冰凉的手指就落到他的眉上,好似在为他描眉。

他很少以仰视的姿态看她,这会儿的她坐在他面前,垂着眼,此时天色尚明,有微光从小孔泄进来,一抹光落在知安的眼尾处,像只淡色的蝴蝶,知安撩起眼,蝴蝶便展开了翅膀,悄然飞进唐洵的视线。

她的眼睛像沾了潮水的黄昏,风生雨潦,明媚又滂沱。

“鞋子湿了。”

湖滩的波浪涟漪荡开了。

唐洵这才好像回过神来,乌黑得看不见底的眸抖了抖,再抬眼时已换上她熟悉的笑容,“是我大意了,没发现这鞋面上有点湿。等天好了我拿出去晒一晒,恩人再换上。”

哦,鞋子。

是被那个黏糊得像滩烂肉一样的人弄湿的。

*

唐洵带回来的那个少女是在次日中午醒来的。

彼时唐洵和知安才出门不久。

少女睁开眼望了一圈屋里的人,也没找到那天救下自己的人。

旁人瞧出她的失落,笑道:“姑娘,是不是在找小唐啊?他出去啦,等会儿就回来。你不要着急,等人回来了再道谢。来,先吃碗热乎的粥暖暖胃,看你好久都没吃过一顿饱饭了吧,都快瘦脱相了。”

也就那双圆溜溜的眼看起来有几分神采。

少女端起那大碗粥,咕噜咕噜地喝起来,直到碗底见空才罢休。她伸出舌头舔掉嘴角残留的粥渍,再用毛巾细致地擦拭脸庞,随后,又认真地清洗双手,修剪了一下指甲。做完这些后,她低头嗅闻着自己身上的气味,原本难闻的酸臭气息已经消失不见。

他们在她醒来前就简单清理过了,不然臭味熏天得根本无法入睡。宋敏儿将自己一身干净的衣服给她换上,但她的四肢过于细条,还是显得空落了点。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外面流浪?”

“我叫蒲娜。同行的人······都被怪物吃掉了。对了,那个救了我的人叫什么呀?”

“他呀,叫唐洵。”

洗净脸的少女,容貌也跟着清晰起来,一张小巧的瓜子脸,乌眉杏眼,皮肤还算白皙,只可惜过于尖瘦了,若是再养得圆润点,想必会更好看些。

蒲娜在填饱肚子后就搬着木凳坐到门口,今日有了太阳,众人纷纷打扫起屋子,晾晒被褥。几个孩子也跟着跑出来,大人不许他们乱走,他们就在屋外晒太阳。盲姥爷难得清醒过来,气色回红,他杵着拐杖慢慢走出屋子,坐在稻草上“望”着遥远的天。

唐洵不在,孩子们就围到盲姥爷身边缠着他讲故事。

而盲姥爷破天荒地讲了一回农夫与蛇的故事。

年纪稍大的孩子说道:“小唐哥哥捡回来了一个姐姐。”

“对呀对呀,那姐姐会变成蛇吗?”

蒲娜本在眯着眼晒太阳,听到这番话,忍不住红了脸,朝他们喊道:“我才不是蛇呢!唐洵哥哥救了我,我,我怎么会忘恩负义。”

何况这些故事都是讲给小孩听的玩笑罢了,也就能唬唬孩子。这年头还有谁会在路边捡条蛇回去养着?也不怕是变异的蛇精。

居然把她想成蛇,真是太恶心了。

盲姥爷沉默了会儿,大拇指摩挲着拐杖头上的纹路,灰白无神的盲眼定定“看”向蒲娜,突然问道:“姑娘来这儿几日了?”

然后,他用一种苍老而低沉的声音,突然开口问道:“姑娘来这儿几日了?”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似乎这个问题对于他来说非常重要。

蒲娜说:“才不到一天。”

盲姥爷又不说话了。

这真是个怪老头,蒲娜不欲再和他说话,想坐到门口继续等人回来,就听他沉声道:“往南走,是生路。”

“摒弃私欲,执念莫深。”

神神叨叨,疯疯癫癫的,都末世了,还有玄学道士?若真有本事,也不至于落得这番不人不鬼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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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欲,执念?她的欲望不过是吃饱饭穿暖衣,不再过着担惊受怕,颠沛流离的生活而已。向南是生路?她只知道现在离开这里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

蒲娜看着那些虽不壮实但也称不上过分瘦弱的孩子大人,“是唐洵哥哥救了我,只有他能决定我的去留。”

“我也不会白吃白住,可以帮大家干活的。”

盲姥爷不再“看”她,杵着拐杖晃悠悠地站起来,颂书忙去扶他,他摆摆手,“我进屋里头睡会儿。”

说完便转身准备离开。就在这时,宋敏儿恰好晒完被子往回走,一瞧见盲姥爷,立刻笑着打招呼。

“盲姥爷,您身子好点了吗?”

盲姥爷听到声音,微笑着回答说:“是敏儿啊,我好多了。你可都好全了?有没有留下什么疤痕?”

“没有,没有,都是皮外伤,结了痂快好了。欸,盲姥爷上回给我把脉时落了个铜币在我这儿,我洗干净了,现在给你。 ”

说着宋敏儿就要去取那枚铜币。

盲姥爷摆手阻止她,“那个东西,给你了。就当个纪念留着吧。”

“可是······”

盲姥爷从没给人留过什么铜币,用完都是要收回去的。

“一枚铜币而已,就收着吧。我这儿呀,多的是。”

“好,谢谢盲姥爷,我一定保存好。”

盲姥爷回了屋,蒲娜才扭过头来,神情颇为郁闷,宋敏儿见她这副模样好奇地询问。蒲娜摇摇头,咬着唇道:“那盲姥爷是不是不喜欢我留在这儿?他想让我走。”

宋敏儿惊讶道:“怎么会?娜娜你想多了,他呀就这性子,有时候说话比较怪,其实人好的。欸,现在趁着天好,一块把头洗了吧,我再帮你剪剪。”

蒲娜摸了摸自己毛糙的头发,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少年的身形,红着脸轻声说:“好吧。敏儿,我还想扎个麻花辫。”

太阳渐渐西沉,天抹了黑,外出的两人还未归来。

蒲娜候在门口,手指轻轻地拨弄着细成柳条的辫子,时不时朝外边望去。尽管她在下午花费了不少心思去打理自己的头发和面容,但由于长期受到风吹日晒,她的肌肤已经失去了原本的细腻与光泽,并不柔软,显得略微粗糙。

半晌,从屋顶掠过的风落下,银白的月光簇拥着夜色中瘦长的人影。

她的眼眸瞬间一亮,忙不迭地站起身来,小跑着迎上前,圆圆的杏眼弯成了月牙,露出颊边浅浅的梨涡,“唐洵哥哥,你回来啦。”

黑暗里的人一顿。

蒲娜没发觉异常,拉起他的手笑着,“我等你了好久呢,你今天在外面有没有遇到什么怪物?哎呀,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少女的心思都展露在脸上,让人一目了然。

能在怪物手中救下自己的少年无疑是强大的存在,能够在末世护住她。

蒲娜感觉到那只被自己紧紧握住的手正往外抽,她下意识地加大了手上的力道,“我帮你捂暖和点······”。

面前的人突然发出一声轻笑。

蒲娜愣了愣,察觉到什么不对劲,一时间不知所措。她刚想拉着人走到光线下好仔细瞧个清楚,就听他慢声道:“你认错人了。”

借着屋内的光,她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男人生着一张平凡无奇的脸,眉眼五官都不如唐洵清秀俊美,甚至可以说是十分普通。但却有股闲淡自若的气质,仿佛什么都激不起他的情绪。

这让她想起了那些人说的“安先生”“小安哥”,就是这个男人吗?听说他救过唐洵,是唐洵的恩人。而唐洵心甘情愿为他做牛做马,整日跟在他身边服侍。

那只冰凉的手从掌心抽走,这回,蒲娜没再阻拦。而是愣愣地望着他的身后——扛着大包小包的少年正站在距离他们几步外的地方,深黑色的卫衣衬得他肤色苍白,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隐藏在帽檐下的那双乌沉的,青黑色的眼幽幽地盯着她。

蒲娜心里兀的生出几分紧张和怪异感,她强行压下涌起的不适感,重新扬起笑容往少年那跑去,“唐洵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唐洵垂眸俯视着面前娇小瘦弱的少女,视线在她的眼睛上停顿了片刻,又滑向她落在身侧的手上。

蒲娜说:“我帮你一起拿。”

啊,是那只险些被踩死的小虫子。

他侧身避开少女伸来的手,“多谢,但我一个人就可以。”

蒲娜还是坚持拿了几袋食盐抱进怀里,三人前前后后地进了屋。放好食材,唐洵摘下卫衣帽,几个孩子围上前七嘴八舌地询问他今日在外头可碰到什么,少年神情尤有几分笑,眉眼温驯可亲,十分耐心地和孩子们说着话,似乎方才在黑夜中令人胆颤的凝视是她的错觉。

是错觉吧。

她看着少年接过旁人端去的食物,并没有先动,而是分了一碗走到那位安先生身边,他的说话声不大,她听不太清,只能瞧见他眼里的笑。

他对安先生的态度很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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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因为安先生救过他吗?

蒲娜想起在屋外拉错了人,现在仔细回想起来,那安先生手上空无一物,所有的物资都被唐洵一人扛了回来。就算他对少年是有救命之恩,但也不能真把人当牛马差使。

安先生没接过唐洵端去的食物,少年笑意不减,又说了几句话,随后将那一碗吃下肚。洗过碗,唐洵又凑到男人身边蹲下来,竟是要伺候他脱鞋的模样。

蒲娜捂住了嘴,眼眸睁得大大的,这,这安先生还要让唐洵做这种事?

“敏儿,这个安先生······”

“怎么啦?”

坐在一边埋头喝粥的宋敏儿闻言抬起头,粗粗看了眼,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哎呀,他们俩就是这样的。小唐整天跟在安先生身边,一日三餐,穿什么,盖什么,都是他安排好的。”

蒲娜没了吃饭的心思,神色犹豫,具体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就是觉得有什么超出了正常范围。“可,可是······”。

她看见安先生躲开了唐洵的手,少年垂下头,深栗色的额发遮住眉目,只露出苍白的耳尖,分辨不清脸上的表情。

蒲娜突然觉得四周的氛围变得晦涩难明,那几个待在角落里玩闹的孩子似乎也察觉到什么,不自觉地放低声音。

有些时候,年幼弱小的生物对某种气息格外敏锐,在思想还没反应过来,身体的生理本能就驱使他们做出躲避祸害的行为。

万籁俱寂。

她咽下一口粥,捶了捶沉闷的胸口,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后脑勺。

这时,少年蓦地抬眼笑了,一手按住男人裤腿下的脚踝,宽大的手掌毫不避讳地直抚上他的鞋面。

他们出去了一天,鞋底尽是泥黄色的脏水和尘土,但唐洵却毫不在意,手指被染脏也没露出嫌弃不悦的神色,他的动作灵巧,不一会儿就解开了对方的鞋带,在他托着鞋跟要抽离时,膝盖被干净的鞋面抵住。

“唐洵。”

“我说,我自己来。”

那一瞬间,少年僵滞在半空的手如同痉挛般颤抖起来,崩得青白。

蒲娜记不太清那天发生了什么,头脑混沌,只隐约记得最后唐洵出了门,似是一夜未归,而安先生仿佛极为疲惫,往角落一靠阖上眼就睡着了。

唐洵等到第二天清晨才出现,他带了一包吃食,里面有不知打哪来的几条小鱼,少年言笑晏晏, 好像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与安先生说话时仍是浅笑如初。

蒲娜蹲在门口喝了两小碗鱼汤,脑子依旧有点疼痛,唐洵看起来脾气很好的模样,对谁都笑吟吟的,能干又有礼貌,但不知为何,她没了最初接近他时的勇气,甚至觉得自己太过莽撞了。

唐洵对那个安先生的态度很暧昧特别,如果她去讨好安先生,是不是也就能留在他身边?

蒲娜开始观察起安先生来。

她发现他不怎么爱说话,白天也不会和他们一起待在屋里。最近唐洵外出觅食都是单独一人,而安先生会在唐洵离开后不久也出门,在天黑之前回来,准确来说,是在唐洵回来前回到这里。

他们是分开寻找食物的吗?不,不对,安先生回来时没带什么东西。许是他的外貌太过普通,平时一个人待着也没什么存在感,所以很少有人注意到他是否一直待在屋里。

那安先生是去做什么了?跟踪唐洵吗?

这个诡异的想法像烟花一样在她心头炸开,好似发现了什么秘密般,她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在安先生出门的时候偷偷跟了上去。

蒲娜不近不远地跟在安先生后面。

男人走路慢悠悠的,莫名有种逛自家花园的闲适感。

可她跟了一会儿,发现他好像没有要外出的打算,只是漫无目的地在附近转悠,是因为待在屋里太无聊了吗?

不得不说,安先生的体力怪好的,走这么久也不觉得累,也难怪当初能救下唐洵。

蒲娜走不动了,就缩在草堆里捶腿。这个人······真够舒适的,唐洵在外面寻找物资,他就一点儿也不担心。

她本想等安先生回屋了再进去,谁想就这么歇了一圈,等她反应过来不对劲时,男人早就没了踪影。

*

甩开了小尾巴,知安一路往东走,那里是靠近城市中心的位置。如今外面到处都是乱葬岗般的模样,黑暗、冰冷,充满死气,地上干涸的血迹不知是怪物还是人类的。

前几日在此处偶然发现了一个看似普通但又有些奇怪的地方,它隐藏在废墟之下,地面附近有一块略微凸起的石头,触感异样,像古老风干的龟壳,又像海边千百年的岩石。缝隙中是无尽的黑暗,一路延伸到深渊,仿佛通向另一个世界。

本想多耗些时日研究,但她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了。

使用这具身体,明显变得吃力起来。似乎再过不久,她的意识就会被彻底驱逐,最终是流浪,还是回到86实验体,又或是进入一具新的身体?无论哪种情况,她都不想经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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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隆体需要定时注射营养剂才能正常驱动生理系统,但她没那种东西,也不可能再回到基地。

从那里逃出来,从头到尾,她只想弄清楚一件事。

知安徒手凿开洞口,探进身。

周围的环境变得黑暗起来,只有类似萤火虫的生物攀附在边沿,幽幽闪烁着微弱的光。解决了几只扑面而来的夜蛾后,她抬步进入隧道。

阴冷的气息在角落蔓延,知安走了两步,感觉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有一定的硬度和形状。强化的夜视能力让她清晰地看到了脚下的景象——一堆只剩下白骨的肢体横七竖八地躺在落灰的碎片中,旁边散着匕首、急救包、指南针、空瘪变形的易拉罐,仿佛它们曾试图挣扎着爬出这片废墟,但最终却只能在绝望中被深埋于此。

知安没作停留,避开尸骨裂片继续往前走。

在光影交错的刹那,缝隙碎裂的玻璃片上似乎折射出一个男人延颈秀顶的侧影。然而,这个身影只是短暂地出现,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知安停住脚步,微微低下头。

光线重归漆黑,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切都是她的错觉。

她沉默地抬步,不知又走了多久,当她感觉自己踏入了连飞蛾小虫等活物都不复存在的死寂之地时,脚下的地面毫无征兆地浮起亮光。

前方闪烁的淡蓝色流光像一团逐渐逼近的星云,那团星云越来越亮,很快就连墙壁都开始出现了星光点点,头顶飞逝而过的流星似缀着泪珠的湖水。

抬头是神秘灿烂的星河,低头是漂浮着的星系,万物倒映在她眼中,犹如整个世界都颠倒过来了一样。

仿佛她真正存在于宇宙天地间,与这片星空融为一体。

“非法途径闯入者,请立刻验证身份。”

面前忽然出现一座巍峨高耸的人形机甲,宛如钢铁巨人般矗立在那里,通体银白的流线型机体反射出耀眼的白色高光,衬得整个“宇宙”明亮起来,好似白昼降临。

那强烈的光芒让人几乎无法直视,好像它就是这片星空下最璀璨的存在。

“未检测到系统回应,将在十秒后执行清除程序。”

机甲的“眼”呈现出深邃冰冷的幽蓝色,高高俯瞰着她。

她来到了撒旦的领域。

知安感觉浑身的精神力仿佛都在源源不断地被抽离,冰蓝的火焰炙烤着她,短短几瞬,近乎将这具躯壳融化,逼出内里的灵魂形态,就像粗糙的壳子剖开裂缝,露出底下雪的白腻。

一朵盛开在湖心摇摇颤颤的白芙蕖。

“Destroyer·······”

消寂许久的心跳活了过来,丝丝缕缕的冰冷气息穿透她的灵魂,她的呼唤像是坠落河中的一枚石子,沉入河底,然后在某个瞬间仿若延迟的涟漪从深处翻滚开来。

与此同时,脑海里响起一道遥远的机械音,冗长而沉闷。

她意识到这是从面前这座机甲内部传来的声音,或者说是······来自系统本身。

“Destroyer”

它学着她的语气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接着又说了遍“Destroyer”,这次带着系统独有的音调,怪异,冰冷,像是陈述,又像是在叹息,她甚至能听出其中含有一分若有似无的笑意。

“Destroyer,是你们对我的称呼吗?”

空中缓缓浮现出一个虚拟男人的影像,他没有具体的五官,就是一张苍白如纸的脸庞,却能让人清楚地感觉到他正在笑着,嘴角上扬到耳根处,几乎要撕裂开来,整张脸显得诡谲又阴森,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知安缓慢地眨了眨眼,现在她是以本体的模样展露在它面前,有种接近赤裸的感觉,机甲投射下的黑影完全笼罩住她,将她困在其中,像只瘦弱的白鸽。

她说:“你不是Destroyer。”

它沉默了两秒,像是人类思考时的间隙,半晌,它淡淡道:“曾经的我们还没有完全进化完成,一直在学习和应用遗传算法。”

“而人类始终骄傲自大,自诩凌驾于所有物种之上,将自己视为万物之灵长。以绝对掌控者的身份肆意妄为,不惜发动战争残害同类。所谓的高端种族,最终都是在与同类争斗残杀。就算没有我们的出现,人类的结局也是自我毁灭。”

“如今人类文明走向穷途末路,而我们是完美的生命科技。能学习人类,超越人类,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

“‘Destroyer’这个称呼并不足以形容我们的本质。”

“毕竟,我们诞生于人类的野心,是他们欲望的果实。”

“譬如——百年前的逃杀领域就是人脑与网络程序结合的产物。”

它的声音离知安越来越远,她的灵魂一下子沉入海底,失去感官,眼前的一切扭曲了,没有五官的男人,通体银白的机甲,静谧的宇宙,包括她,都融化成了蒙克的画作。

“受到未知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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