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改革之中,帝国内不知形成了多少与之相关的利益阶层,正如弗里斯顿所言,这些阶层会因为一个仅仅有可能是明天的威胁,就放弃今日的利益么?
或许会有理智的个人,但阶级一定是盲目的。
二十年前在牡鹿公国上演的不是一样的戏码么?
自己虽是选召者,也不是帝国人,可考林王室对他和希尔薇德的支持本就微乎其微,在关键时刻舍弃他们也是极大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他作为七海旅团的团长,难道不应该考虑团队内的每一个成员的安危么?
他是天真,但不是笨。
星门之后这个世界真会走向终结么?但那也是百十年后的事情,那时他还存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都是未知数,就算星门真的关闭,那于另一边的世界又有何关系呢?
一切不过回到从前而已。
但他一闭上眼睛,眼前立刻浮现出塔塔小姐平静的神色,还有在银之塔他与法瑞夫,与阿图什的那番对话。
“可我应该怎么去做,”方鸻抬头却问,“我只是一个人,但我的对手却是一个帝国,我也没办法给任何人永恒的生命,帝国的贵族们,陛下又怎么会站在我一边呢?”
弗里斯顿看着他,笑了笑,“你没有拒绝责任。”
方鸻哑然无声。
理智上他不应该淌这浑水,他既无法确信对方说的是真的,也并不是帝国的一份子。但直觉和逻辑都告诉他,弗里斯顿没有说谎的理由,他也早有一些察觉。
何况,人是有感情的。
弗里斯顿从他眼中读出那层意思,微微点了点头。
正是如此,爱与亲情,友情,正是那些最强烈的情感将人与这个世界联系在一起,使他们成为区别于那些蒙昧野兽的智慧与情感生物。如果不是因为深爱着一个人,他又如何会走到这一步?
“不过我从未后悔过,”弗里斯顿道,“因为我爱的人曾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于这片土地上生活,我卷念与热爱的帝国,是因为我熟悉的人与物,我的童年时光,我身边的人皆诞生于此,人的感情是可以超越一切的,因此我才要守护它。”
他看着方鸻,“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方鸻点点头。
他身边的人并不总是选召者,也有许多像是希尔薇德,塔塔小姐这样的人,她们生长于斯,这个世界正是她们之于他的牵绊,如同纽带,无法斩断。
如果可以的话,他自然也不愿意看到这美好的一切走向终局的。
无论何时,无论以怎样的方式。
弗里斯顿这才笑道:“这个世界上不止有一个帝国,”他笑着说,“你早就清楚了,你不是帝国人,甚至不是这个世界的来客。”
方鸻讶异地看着对方。
“关于圣选者的事情,”弗里斯顿答道,“我虽然未能见过,但也早已知晓,关于大预言你应该听说过,我们的世界是存在占星术的。其实在早在凡人的国度建立之前,也曾有异世界的来客前往艾塔黎亚过,你也听说过它们了——”
“精灵?”
弗里斯顿点点头。
果然。
努美林精灵果然是上一代选召者。
但选召者穿过星门的原因是什么呢,星门究竟是如何选中他们的?
方鸻沉默不言,他当然并不是束手无策,帝国人如果真在谋划某些于整个世界不利的计划,要阻止奥述人的还有考林—尹休里安,还有巨树之丘,还有罗塔奥。
那个是整个世界。
但一切的前提是,他要证明那一切是真的。
他看向对方。
弗里斯顿则道:“灵魂学派由我所开辟,这个技术领域所推进的一切都是由我所主导完成的,我自然留下应对的手段,”他显得十分自信,“首先,在我的时代,这条技术路线其实是有缺陷的——”
其一,灵魂的抽取是可以被逆转的。
其二,它并不是真正的永恒不变,而是会随时间的流逝而逝去。
而另一个缺陷是,纵使灵魂被记录下,但人的一生也定格于此,灵魂无法成长。
“凭借这两点,”弗里斯顿道,“你就掌握了灵魂学派最核心的两个秘密,这些东西是那些后来者都所不知晓的,是有可能只有你与‘他’才知晓的信息。但至于至于如何从中去寻找对付‘他’的方法,那就是你的事情了。”
他看向方鸻,“当然,我也不会让你这样两手空空去对付我自己。我于此漫长的时间内,给你留下了一点小小的礼物。”
“小小的……礼物?”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灵魂刻印么?”
方鸻回想起来,“你是说你留给‘他’的那两个信息?”
弗里斯顿摇摇头,“比那个更复杂一些,是更长的一段信息,如同让一个人拥有一段记忆与经历。”
“如同‘知识灌注’法术那样,短时间内让人拥有相应知识的魔法?”方鸻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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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是短时间,而是永久留下相关的知识,”弗里斯顿答道。
方鸻听得大为震撼,“凭空产生?那怎么可能?”
“的确不可能,”弗里斯顿摇摇头,“星辉记录下一切,我们不能轻易使它增多或者减少,那都将给世界带来灭顶之灾。不过反过来想,如果凭空产生则不可能,将知识进行迁移呢?”
“知识……迁移……”方鸻匪夷所思地看着这位七百年前的天才,很想知道他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七百年前从这里离开的我,只是我的一部分,我的另一部分独立的人格留在这座塔中,验算一切,用数百年时光去检验那个结局,也是为了为当年的莽撞留下一层保险,”弗里斯顿答道,“我留给自己的,是足以让他推行剩下的计划,而多余的东西,我相信他也用不上。”
方鸻忽然反应了过来,不敢置信地看着对方,“也就是说,这不是一段影像,弗里斯顿先生?”
弗里斯顿哈哈大笑,脸上露出满足的神色,“你终于反应过来了,比我想象中还快一点。”
“可是等一下,”方鸻已经完全明白了前因后果,“所谓的迁移,那您岂不是……”
“是的,”弗里斯顿点点头,“但你不必担心,记忆,情感,那些于我而言有些作用,我不会给予你,你也可以自行选择,”他故作轻松地答道,“我会给予你真正的知识。”
“但一个人的灵魂是完整的建立在他过去的一切经历、记忆与经验上的,”方鸻反问道,“怎么可能无限细分下去?”
“你也想到了,”弗里斯顿颔首,“你说得不错,我原本将自己一分为二,是借助了高塔的力量。但人岂能真将自己一分为二,他变得偏执也有我的缘故,现在我将一切都交给你,而我自然会回归到星辉之中去。”
“可是……”
方鸻已经意识到了对方是在托付什么。
但弗里斯顿轻轻摇头,“我已经在这段孤寂的时间中呆得太久,我看到时间的尽头,看到世界的终局,看到星辉熄灭之后的一切,我孤独地等待着一个后继者的到来,好去纠正我所犯下的错误。”
“而今,”他道,“我终于等到了,而我已经已经活得太久,看得太多,这个世界上终无人可以永恒。”
方鸻听得呆住了。
弗里斯顿向他伸出手,“记住我的话,无人可以永生。”
……
漫长的黑暗之后。
方鸻伸出手,按上那扇厚重的大门。
他看到自己手背透着苍白,在那个终年不见阳光的轮回之中,时间仿佛漫无止境一般,而只有最后一刻他才见证到了那如血的残阳,与那之后的一切。
他显得有些沉默。
手上只稍稍一用力,大门便缓缓向外打开,门后正是正午时分,强烈的阳光透过高塔拱门之檐照射进来,令他下意识举起手挡在前面。常年处于黑暗之中,让他几乎有些不太适应。
自己在塔中待多久了?他都记不清了。
那最后的一战仿佛持续到时间的尽头,虽然最后时间的参照系几乎肯定已经与前面的关卡不同,但方鸻几乎都要怀疑,外面的世界是不是已经过去好几年了。
那种时间的错位感让他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而温暖灼人的阳光反而将他拉回那个真切的世界之中,外面是墨绿的林海,他已经可以看到塞尔瓦圣堂的尖顶——与远处飞艇塔的一角。
他心中微微有些安静。
七百年前,那三位天才曾见过的风景,是否与自己此刻所见的一样呢?
一阵短暂的安静之后,方鸻首先看到的是许多道目光,林林种种,带着惊讶的神情向自己看来。那些人脸上的表情不一而足,他们先是愣了片刻,然后立刻向这个方向涌了过来。
高塔之外是喧沸的人声。
是陌生的,七嘴八舌的一个个提问。
“高塔之中发生了什么,艾德先生?”
“艾德先生,你通过最后一扇红门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