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老好歹是忍住了伸手敲打林珏脑袋的冲动,笑道:“你啊你啊,诸夏以经道为尊,做官必考校经道,你说经道学子迂腐,可是把人家尊父祖父外祖父骂了个遍。又口不择言,妄议皇帝,还说天下事罪在上躬。又有言,君为父,谁的父?天下苍生的君父,你又骂了人家的父。”
林珏皱眉,不满抱胸,嘀咕道:“啧,这天老爷发怒,总得有个人顶缸不是?皇帝不顶丞相不顶,那谁来顶?百姓?”
这句话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孟老脸上敛去了笑意,陆算眼里怒火骤然消弭,秦芷柔柔柔望着林珏,琴柳默默注视少年。
一时安静。
终于,陆算长叹一声,身上再无丁点儿怒意,他站好,对林珏端正作揖:“谢……同学教诲。”
“啊这……我什么都没做啊,”林珏有些受宠若惊,忙作揖回礼,“是我该道歉才对,我没想到丞相是公子尊父,有辱尊父,海涵海涵。”
陆算苦笑:“同学先前说得对,罪在……唉,家父曾言,‘既食君禄,为君分忧’,初不解意,今听君一席话,终知全貌。未请教同学尊姓大名?”
“免尊,在下林珏。”
“哦!原来是林公子!”陆算面上浮现惊喜,上前抓住林珏手臂,笑道,“我道学院之中是谁有这般见识,竟是大名鼎鼎的林公子!今日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小弟不耻,愿攀公子为友,万望公子!”
“这那里话!”伸手不打笑脸人,林珏也笑道,“能与陆公子为友,我才是高攀了。”
孟老瞧着两个化干帛为玉锦的少年,微笑着轻摇蒲扇。
长椅上,秦芷柔温温柔柔注视着与陆算称友大笑的林珏,低声自语:“林公子真是聪慧明辨,几言几语就能让人心服口服。”
琴柳又瞥了秦芷柔一眼,湛蓝凤目看不出表情,而后视线扫过林珏,复落在书上。
林珏感觉琴柳目光,投目望去,琴柳正垂目读书,视线略转,便与秦芷柔一触,后者朝他温婉轻笑。
林珏微微一笑,拉着陆算上前与二女认识,四人各自见礼,问好夸赞声不断。
瞧四人这般模样,孟老笑笑,摇着蒲扇有意无意道:“都是富贵人家出身,三兄弟倨傲而一公子谦恭,其家官职大小可以知矣。”
林珏也想起周羽三兄弟,感叹道:“是啊是啊,那周家三兄弟一个仗势欺人,一个不明事理,一个大言炎炎,真是令人生气。”
陆算不着痕迹瞥了眼孟老,问:“周家三兄弟?”
“嗯,也是内武堂的,听说是蔡州义阳郡人。前次也是在梦觉书馆,他出言不逊、无故出言侮辱,逼得我忍不住出手。三兄弟有一个被我打伤,都未来听学。”
陆算微皱眉,蔡州义阳郡的周姓不少,有家还出过几位朝廷宿将,也算是当地名望,难道是他们的子弟?
陆算正待再问,一直安安静静的秦芷柔轻轻柔柔起身,细细道“开课了”,他们几人才想起这还是早上,连忙各自告别,飞奔往学堂。
孟老摇着蒲扇,起身悠悠来到木雕长椅坐下,望着几人越来越小的背影,轻轻笑了。
……
酉初时刻,岐巍城逐渐进入夜幕的宁静,岐州刺史府衙后院,身着藏青色圆领袍服的熊耿负手站在桌旁,注视橘红的夕阳被莹白的月光渐渐笼罩。天色渐暗,有小吏欲上前点灯,只见身形已不太高大的老人背对着他轻抬手:“免了,还有些余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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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吏退下,只觉奇怪。他及冠就被编入州府衙为吏,见过的大官如过江之鲫,但能在岐州这个转一圈就满手是油星子的地界这么节俭的官老爷,啧,他还是打头次见到。
踏踏——
有脚步声自廊道响起,少年略微不悦的声音传来:“怎么月遮了还不掌灯?路都看不清楚。”
小吏连忙退到一旁暗自叫屈,未待回答,熊耿淡淡开口:“是我让他们不点灯的。”
“外祖父!陆算见过外祖父!”少年——陆算几步跃下廊道,来到熊耿背后行礼,声音饱含喜悦。
熊耿挥手屏退了小吏,又对陆算招招手:“算儿,到外祖父身边来。”
“外祖父。”陆算乖巧上前到熊耿身边。
熊耿微偏头看已有翩翩君子之风的外孙,微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心中的悲凉似乎也淡了许多。他如今膝下无一子一孙,唯有这个外孙能够疼爱,也只有这个外孙敢与他贴心。所以他即便是悄悄来岐巍,也通知了陆算。
“算儿,学院生活可适应?”
“嗯!腾岐学院不愧为天下名院,房间学堂书馆花园公厨修炼场等等一应俱全,硕师大家并不高坐讲台,而躬行席案之间,所讲无所不尽、无所不精,直令人醍醐灌顶、一身爽气!且不单有名师,贤友亦是数不胜数……”
陆算越说越激动,眼睛都亮了起来,熊耿静静听着外孙的侃侃而谈,心中悲凉确实淡了许多。
只是陆算忽地一顿,眼神中有挣扎之色,小手微微捏紧,终是壮着胆子扭身正面熊耿,扬起小脸直视熊耿:“外祖父,算儿有一言,不能不说,若是不对,外祖父尽管责罚!”
熊耿眼中微讶,也站好道:“你尽管说。”
陆算与熊耿注视,咬牙道:“孙儿以为,父亲可以舍去相印,归隐田园!”
熊耿默默看着陆算,直看得后者目光有些退缩才道:“何得此言?”
“昨年有大雪,今年罡夏皇子又遇刺于我,这是天灾人祸,与父亲无关!但皇上必责罚父亲,父亲唯有主动请辞才能避开皇上怒火,然孙儿之言必不能动父,唯望外祖父能劝父请辞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