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说来话长,那些年想干啥不由咱自个儿,苟书记让种啥就得种啥,让你怎种就得怎种。头两年稻子长得齐腰高,连穗子是啥样子都没见面,就冻死了。第三年俺不服那不棱儿,提前半月在自家院内育秧儿,吕耕田说俺是自由主义,没有集体观念,非让俺把秧子移到集体秧畦里,经这么一折腾,还是迟下脚步了,穗子是吐出来了,却又被冻死了。第四年,允许留自留地了,俺去县籽种站挑选日期最小的稻种,比上年又提前了半月,用大铁锅在自己家里育秧,这一年真有了收成,但产量不高,颗粒也不饱满,俺寻思着明年再改进一步,没想到吕耕田早在上边夸下海口,又是广播又是拍照,说昂首村水稻获得大丰收,硬从俺家里要走一麻袋,左扬右簸,撒出二三十斤好的,送到县里做展览,俺不同意他这么弄虚作假,他说俺种着集体的地,不听集体安排,是典型的资本主义思想,不割掉俺的资本主义尾巴,显不出社会主义的好来。吕耕田拿着俺的收成在上边邀功请赏,回过头来把俺的小片地全毁了,真可恶哩!打那以后,俺再也不作务那玩意儿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高广说:“叔,过去的那一页翻过去了,谁也不会再干那蠢事了,俺有信心让人们吃上自己种的大米,等俺把适合咱这儿种的稻种买回来,育秧的时候,请您来作指导,行吗?”
“行,行!”
“一言为定!”
在回村的路上,田迎春忽然笑着说:“小海明明知道梅梅怕见他爹,还怪怨俺没和梅梅一块儿来,这两个人,想见,又不敢大大方方的见面,多可笑!两个热恋中的精明鬼,怎把大脑烧糊涂了?”
高广说:“大概是火候未到吧!”
曹小海恋上了江梅梅,江梅梅也恋上了曹小海。
两个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的年轻人,在元宵节的人流滚动中,第一次悄悄地把手握在一起。从此,两颗火热的心燃烧在一起,融化在一起。山盟海誓,形影相随。曹小海爱江梅梅漂亮、聪慧、善解人意;江梅梅爱曹小海正直、厚道、吃苦耐劳。就这么一对人人羡慕的比翼鸳鸯,几乎被曹拴牛给拆散了。
曹拴牛在昂首村是人们公认的大能人,是个压不垮的硬汉子。高大魁梧,浑身是劲。方脸宽额,头脑灵活。凭着勤劳智慧,过着丰衣足食的光景。村里人说他有七十二般变化,掉到河里也能找出一块干地方来,是个难不住的大能人。
在那缺吃少穿的非常时期,曹拴牛搬到离村三里的村北小淤地居住,他利用房前屋后、地头塄坢、闲散荒地,起早贪黑,垦荒种田,收获超过生产队分配的好几倍,除自家一日三餐满足外,还时不时接济一些实在揭不开锅的困难户。尽管偷偷摸摸地干,还是被吕耕田盯上了。那是个夏末秋初的时节,曹拴牛眼瞅着他苦心经营的小片地,心里乐开了花。那片山药花落坐蛋蛋了,山药蔓蔓下的土壤隆起来了,裂开十字八道的缝儿;那片黄芥成串的荚荚结子变黄,负重垂头,等待收割;那片谷子穗子压弯了腰,叶尖变成褐色,阵阵谷香扑鼻。他对儿子小海说:“再过半个月,又有好收成了!一个汗珠甩八瓣,辛苦没有白下的,值了!”万万没有想到,眼看到口的果实,被吕耕田当资本主义尾巴给割掉了。
那天,曹拴牛苦苦哀求他们:“吕主任,等等吧!等庄稼熟了,全归给生产队!你们现在动手,真糟蹋了!太可惜了!俺求求您了!”
吕耕田心硬如铁,不容分说,命令手下:“割!对资本主义的仁慈,就是对社会主义的犯罪!割!”他们挥镰使棒,一顿乱砍乱扑,可怜那些被曹拴牛赋予生命的、很快就要对人类有所回报的、郁郁葱葱的庄稼,顷刻之间,变成一片片残肢败叶,颗粒尽失,汁液流淌,似嘤嘤哭泣,惨不忍睹。吕耕田指着那些被毁的庄稼,践踏着那片片狼藉的土地说:“这就是资本主义的下场!今后发现一次,消灭一次!不服你就再试试!”然后带着那些斗士们,唱着“说打就打,说干就干”的胜利之歌,趾高气扬地向上级汇报去了。
那天,刚刚涉世、血气方刚的曹小海,紧握双拳,紧咬牙关,真想和吕耕田他们拼命,曹拴牛紧紧拉住儿子叮嘱道:“别犯傻!小腿拧不过大腿,此路不通,还有小道哩,条条大路通罗马,咱不能在一棵树上被吊死!活人不能被尿憋死!”
第二年,曹拴牛把小片地开在与上下邻村接壤的地方,邻村以为是昂首村的土地,昂首村以为是邻村的耕田,加之人心所向,人们明知真相,也不愿意揭秘,干那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曹拴牛又稳稳地收获了一年。不过入冬后的整改运动,仍没轻饶他,他被当重点整绰了一顿,罚没五百斤粮食归公了事。
下一年,曹拴牛改变了战术,主动要求到恶虬山水库排洪渠工程劳动。当时社员们谁也不愿来回跑几十里山路,自带干粮,去干那又苦又累的活儿。可曹拴牛却有自己的打算:水库按土方记工,每年只要交够三百六十个劳动工条,就算满勤,他有使不完的力气,每年能挣八百多个劳动日的工分,远远超过其他社员的分红收入,况且剩余的时间归自己支配,这就给了他不少闹钱的机会。比如春季,黎明到大北摊扫碱土熬小碱,换粮食;冬季农闲,到外地做小买卖,赚点零花钱。不过在那个年代,做这些也担着很大风险,有一次他用小碱换粮食回来,被造反派头头金大浪拦在村口,金大浪呵斥道:“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吗?第一,你走村串户,为资本主义道路摇旗呐喊。第二,你与国家粮食统购统销政策对着干,典型的走资派。给你两条路,一,当活靶子,上街批斗。二,斩断资本主义尾巴,没收所得,捣毁蓄碱池子,由你选择!”曹拴牛自认倒霉,选择了第二条。
还有一次他在外乡做买卖,被本乡一位出差干部听出口音,那位干部是大革命中的极左派,容不得资本主义毒草如此泛滥,立即追问他:“你是哪个村的?叫什么名字?”他急中生智回答道:“俺是大南沟的,叫爷有名,方围十里八里的人们都认得俺!有空请您到俺家玩儿去!好的没有,玉米棒子由您啃!”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那位干部回本地后,一直想找大南沟的“闫有命”,作为反面典型教育大家,可就是找不到。十几年过去了,文化大革命结束了,那位激进的干部在仕途上栽了个大大的跟头,一蹶不振的时候,偶遇曹拴牛参加全县万元户颁奖大会,才结识并理解了这位勤劳智慧的老农民。
在改革大潮中,曹拴牛摆脱了种种束缚,承包了二百多亩土地,开垦了一百多亩荒地,两头牛,一张犁,全家上阵,起早贪黑,风里雨里,辛勤耕作,首先跨进“万元户”行列,第一次认识了昂首镇党委书记刘祥,第一次参加了全县劳模大会,第一次与县领导们握手,第一次感觉到劳动者无上光荣!他那双粗糙有力的大手,居然能和那些运筹帷幄者软绵绵的妙手紧握在一起,这是他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为此,他激动了好长时间。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他在领导们面前拍过胸脯,今后要争取更大的胜利。
谷雨节是这里春播的最好时令,寂寞了一冬的田野苏醒了,荡起滚滚尘烟,喜鹊沟那一溜老榆树上架着十几个硕大的喜鹊窝,那些黑白相间的吉祥鸟喳喳欢叫,或在枝头穿梭,或在垄沟觅食,胆大的能在牛背上梳理羽毛,有的甚至敢落到耕耘者放在地头的水罐上喝水。善良的人们从来不加害它们,久而久之,它们与他们结下情谊,它们见了熟人,喳喳叫着,上蹿下跳,盘旋飞舞,表示欢迎。
那大片肥沃的土地上,曹拴牛一手握着犁把,一手扬着鞭子,那对膘满体壮的大黑牛,喷着响鼻驯顺地拉着犁杖,犁下的沃土像滚动的波浪,不断前进。那笔直的墒沟深浅均匀,宽窄一致,那犁过的黄土地,像海绵一样松软而有弹性,只有庄稼好把式,才能干出这样的好营生来。
健壮的曹小海,怀前挎着沉甸甸的粪笸箩,跟在犁后抓粪,他那双灵巧的手,把拌着籽种、造得粉碎的农家肥,均匀准确地抛洒在墒沟里,那刷刷刷刷飞快的速度,让人看着眼花缭乱。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曹小海这身功夫,是他爹言传身教,硬练出来的。庄稼活儿耕抓粑耱锄耧割打,样样精通,加上年轻好胜,精力充沛,比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真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紧挨着曹家地的塄那头,是刘恕家的三亩地,弥勒佛刘和一口气擦(造)了两大堆粪,累得浑身冒汗,瞅瞅已经变成粉末的劳动成果,把铁耙子扔到一边,“娘的,该歇歇了!不做啥不知啥苦哩,往年都是俺爹干这活儿,今年光顾着摆布那些果树了,俺接了这么个班,才知道老人家往年受多大罪哩!”他向塄那边喊道:“曹大叔,小海,该歇歇了!你们不累,那两个不会说话的也该喘喘气了!”
曹小海说:“爹,歇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