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疯娘们和男人一样,冒着漫天箭雨冲锋陷阵,爬冰卧雪,有的还背负着比她们重一倍的伤员。那场谈不上光荣的战争以胜利者缺席的方式结束,同时也使得很多西境妇女改变了自己的天性,从此变得严峻冷酷。
785年10月,教会入侵西境,开始了为期九年,错综复杂又残酷无比的讨逆圣战。一代兰斯青年在“救赎西境人民”的旗号下应征入伍,他们非常年轻,大多才二十岁出头。虽然战争在九年后便结束了,但关于那场战争的记忆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沼,那一代年轻人终生都深陷其中。这批当时还是不满二十岁的孩子见证了来自地狱的成人礼——被夷为平地的建筑、被杀死的父母兄长、如同干尸般挨饿的人们、挂在树上的尸体…他们在战争中过早地成为了大人,因而终其一生都无法感受幸福。
他们甚至会害怕欢乐。
他们是神权王朝最后的见证者。
——摘自《旧大陆通史》兰斯篇第六章
玛丽亚静坐沉思,毫无阻碍的悼词在脑中奔流不息,如海潮般起伏涨落。记忆的碎片,谈话的段落,血腥的图景,战斗的回声,这些未经稀释的过往如落入池底的泥沙般慢慢沉淀下来。
她是奥菲利亚亲选的贴身护卫,骑士团最年轻的冠军,神罚之刃,最无情的纯洁者,死在她剑下的异端不计其数。和奥菲利亚的其他贴身护卫一样,她冷酷无情,剑术登峰造极,从不质疑命令。但和其他人不同的是,她有艾尼西亚人的血统,常被视作“不详之人”而受到排挤。或许正是如此,她才在某些方面与其他护卫有所不同,比如说她经常会跪在神像前祈祷,为自己犯下的杀孽忏悔,这是以屠杀异端为荣的圣殿骑士们所无法理解的行为。
自省,求知之路。查问良知,心怀对全能之父的职责,在道德之光下检视所作所为。
精神修行,通过冥想接近全能之父的精神和祂树立的榜样,效仿圣徒和无垢者。
她拨弄着念珠,跪在神像前,闭上双眼,任由精神陷入记忆的漩涡,让眼前的可怕景象越发清晰,越发明朗。
立下誓言的记忆,狩猎异端的记忆,屠杀邪魔的记忆,最后都淡化为近乎丧失的记忆。
经年累月的战斗中,她从未像现在这般接近教义真理。即便冥想要求徒劳生出的遗憾和悔恨应如泥沙般沉积脑海,思绪依然重现。它一遍又一遍地涌上心头,在历次决定与行动的记忆间流淌,宛如变换浪涛下的洋流。鲜血诱发了本能的排斥反应,进而造成涤净污秽的念头如海啸般袭来。倘若她没有大开杀戒,而是带领圣佑军们直接砍倒敌军屹立于城垛之巅的战旗,有没有可能会避免一场无谓的杀戮,让许多罪不至死的异端获得一次赎罪的机会?
自省。
玛丽亚问着自己决定大开杀戒的原因。她想出了许多貌似合理的战术和战略理由,然而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从未抑制过野蛮的狂怒,这些理由能说服别人,但说服不了自己。
她憎恨异端,渴望斩杀他们,把这些罪恶的灵魂统统送下地狱。
这才是不留活口的真正原因。
大杀四方的画面唤醒了她幼时的记忆:吊儿郎当的主教,在灰蒙蒙的天穹下布道,由美酒和沾满泥土的脏兮兮的金币推动,凭个人情绪和固定的教义宣讲。
然后,一场旱灾彻底改变了她本该碌碌无为的一生——为了偿赎无法纳税的罪孽,她被迫成为一名圣殿骑士的侍从,在半梦半醒的迷茫间怀念着故乡的风景,如不知疲倦的牲畜般挥舞着比她还高的长剑。
她天赋异禀,十六岁便击败了所有同期的骑士候补,就连骑士团团长柯恩也险些在轻敌之下败给她。自此,她受封为骑士,然后是骑士长,圣骑士,近卫圣骑士…在一次次的命令下,她挥舞长剑净化了一个个被异端污染的村庄,包括她的故乡,她的父母和儿时的伙伴。
那不是罪孽。玛丽亚接受了这个论断。她将任务的必要性和正义性摆在了个人意愿之前,无罪。
但她迟疑了,且感到悲伤,有罪。
自省。
图像,又不只是图像的思绪,缓缓成型。细节,记忆。
讪笑的回声,熏香的气味——独特的腐臭被玫瑰与芦荟掩盖。那是阴谋的标志:一朵带刺玫瑰,扎根于巨人庞大的尸体上。层层叠叠的圣言将那个庞大的王国锁住,墨渍捆绑的墙壁渗出点点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