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007拿来的种子似乎与那些科技花种不太一样,生长得极其缓慢。知安没有亲手种植过花草果类,只挖了几个坑把种子洒进去,盖土填平,定期浇灌营养液。过了很长时间,才冒出一点点嫩芽。
摘了根狗尾巴草叼进嘴里,双手枕着脑袋平躺在草地上,头顶的阳光并不刺眼,总是柔和得像水流抚过她的脸颊。
知安躺了会儿,想起身去看看前几日刚开的七彩玫瑰,可就在转眼时顿住,她眸色怔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处,放在指尖把玩的狗尾巴草掉落在地也无知无觉。
满园如雪的花色摇曳,微风轻拂碎影,飘花落在他乌黑的发间,水露泅湿睫毛,时间就此定格。
又开始出现幻觉了。
从不久前,她就时不时感觉到身边有个不存在的人,仿佛能闻到他的气息,偶尔还能听到声音,半梦半醒间甚至有双手温柔地点过她的眉眼,划过鼻尖和嘴唇。
但他们不在同一个世界。
是执念所聚成的幻象。
她碰不到他。
可她还是想去尝试触碰泡沫般的人影,这是第一次在这个世界看见他的影子。
知安悄然爬起来,下意识放轻了呼吸,步子放得很慢,每走几步就停下来静静注视坐在花树上的人。
就这样走走停停,直到发顶和肩头都落满花瓣,在离三步之遥,她缓缓顿住脚步,眨了眨眼,面前的他还没有消失。
指尖一动,她抬起手伸向他,却又放下,只轻声唤道:“阿樾。”
“你来梦里看我了吗?”
她的声音很低,像是怕惊扰到树上的人,会化作蝴蝶飞走。
知安没奢望这道幻影能回应自己,她只当是种寄托相思的信物,能够安静地承载她的诉说。可就在她出声的那一霎那,他却侧过脸来,隐匿在暗处的面容渐渐清晰,眉骨深邃,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宛若揉碎的月光坠入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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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飞雪,纷纷扬扬,不知何时下起。
知安出神地仰望着他,细碎雪花随风而起,卷起柔软的树梢,碎叶花瓣簌簌飘向她。穿透枝杈的日光落进他那双纯粹的含情目,迷乱了她的心跳和视线。
等她再一眨眼,发现树上的人正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神情漠然,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好似方才的深情只是错觉。
知安不再出声,默默望了片刻,目光柔和而悲伤,像用双温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他的脸,凝望珍贵的瓷器一般寸寸细致,眼睛,鼻梁,颚骨,确认他就在眼前。
她享受此刻的温存,更想感受他的体温,用掌心贴住他的脸颊。就像偷来的时光。她恋恋不舍,不敢移开视线,她知道梦一醒,他便会消失。
风吹的碎发遮挡视线,知安伸手拂去,再抬眼时,树上再无人影。一朵腊梅落到眼角,犹如情人抹上的胭脂。
周围过于寂静,连风都停了。知安觉得很冷,很恐惧,那种寒冷从骨头里透出来,她再也忍不住,上前抱住树干,脸贴着粗粝的树皮,无声无息,像一根缠绕腐朽树根的藤蔓枝条,被抽走了仅存的生气。
“你在做什么?”
低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心跳漏了一拍,知安倏地睁眼,入目是一道逆光而立的身影,漆黑向她盖来,衬得她像只瘦弱白鸽。
T007出现的悄无声息,不知他站在此处多久了,又将她的狼狈看去多少。
知安看了眼他被手套裹得密不透风的手掌,睫毛微微颤动,开口时情绪已被收得不露端倪,“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博士让你给我带什么东西了?还是说,这次来帮我修剪花草,再陪我聊聊天?”。
T007垂眸盯着她,那视线让人无处可遁,知安不太自在地转眼瞥向别处,就听他淡淡道:“这是什么。”
什么?
知安看着他抬起手。
眼尾突然触上一抹冰凉,还没反应过来,他便收回了手,腕骨翻转,仿佛赏玩雪白瓷器般。金色日光下的皮革手套染着晶莹水珠,宛若剔透美丽的玲珑玉。
这是······
知安怔怔地注视着他的动作,下意识摸向自己的眼角,潮湿的水意沾满指腹。
她的眼泪。
因为克隆体的身体结构,她没有汗腺泪腺,本不会流汗流泪,哪怕内心再痛苦,表面都不会出现任何反应。
可就是这样一具冷冰冰的躯壳,竟流出了泪液。
哈。
知安用手背擦过脸颊,捂住眼睛笑了起来,“浇花时不小心溅到的营养液,不然还能是······”。
她的话突然顿住,睫毛一抖,愣愣地望着T007。
他低头将那点泪珠半含入唇,乌睫垂下一片阴影,瞧不清眸色,唯有淡薄的唇色因水而多了些红润。
“你,你干什么?”
知安上前一步,想阻止他,又似想到什么,生生止住步伐,只得站在原地,瞪大的杏眼盛满盈润,驱赶了方才萦绕在周身的死气与羸弱,变得生动起来。
见他抬起眸来,知安移开视线,“我知道营养液很珍贵,你也不需要这样······哦对了,既然你没什么事就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吧,上次要讲的故事还没来得及说,我们······”。
“我没兴趣听你讲故事。”
T007忽而垂眸,仄仄笑道,“人类的记忆短暂又无用,何必念念不忘。”
他跟她保持了一段距离,指尖却轻轻挑起她垂落在耳侧的长发,知安感到有什么柔软的东西一拂而过,裹挟着一股幽郁芬芳,仿佛满园玫瑰盛开在发间。
知安沉默许久,缓慢地眨动着眼睛。在他将要离开时忽然紧紧抓住一截衣角,这次她没再握空,而是攥进了掌心。
“是你吗?”
她没头没尾地问道。
他微微侧过头来,视线掠过她的脸,落在她抓着衣角的那只手上,语气甚至有几分温和,含着笑意。但他的神情冰冷,阴鸷,“你在想什么?”。
知安直直地盯着他,手指紧绷,并未因他的冷漠而生惧退后,“我在想你······到底是谁?”
“你希望我是谁?”
知安刚想张口,男人便撩开她洒落颈间的长发,俯身凑到她耳边,轻声道:“若不想被销毁,就别再试探我。”
他的嗓音轻柔,眼神却极其疏冷,没有丝毫温度,让人从心底感到发凉,不知那抚摸脖颈的手是否会在下一刻化作爪牙捅穿她脆弱的咽喉。
知安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不再说话,但拽着衣角的手指依旧没放开。
突然,她用双手捧起他的脸,柔声道:“虽然你和T007有着相同的容貌,但我知道你不是他。可以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吗?”
眼前这张平凡普通的脸被她覆住双眼,鼻梁挺拔得突出指边,冰凉的皮肤包裹着脸骨,起伏贴合在指腹间,那掌心下的睫毛轻轻滑动。
那裸露在外的唇方才还含过她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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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007”没有挥开她,嘴角慢慢扯出一丝笑,不知玩味还是嘲讽。
他渐渐贴近她的耳廓,手掌抚上了她的脖颈,顺着轮廓向下,冷冰冰的皮革摩挲她的皮肤,那阵寒意仿佛可以渗透骨髓,像某种令人颤栗的冷血动物慢慢地包裹缠紧了她。
“我不需要一个自作聪明的复制品。”
后颈骨传来蚀骨般的疼痛,那一瞬叫她眼前发白,浑身发软,骨头僵硬,她的灵魂向下坠落。
失去意识的身躯没了动静,脑袋无力支撑,脖颈软软地垂靠在他掌间,宛若一朵凋零腐败的花逐渐流失生命力。
知安闭上眼睛,神色平静,眼角却落下一滴泪,隐没在发间,她轻声呢喃着:“带我走吧。”
“苏樾。”
既世上再无你,又何故生我。
*
暖洋洋的温度从上方浸染身体,许久未散的热意驱散了骨子里的阴冷潮湿,裹满周身的疼痛和水汽似乎也被一并带走。
知安下意识地想去摸索,才发现自己躺在一片陌生的草地上。阳光并不刺眼,反而十分柔和,鼻间是青涩的花草气息,吹来的长风携带大自然的味道,勾起深埋心底的记忆。
是久违的夕阳啊。
有温度的阳光。
她又被带到了什么地方吗?
不愿费精力去思考,知安索性直接瘫倒在地上摆成“大”字型,眯起眼欣赏这份难得的景色。
鼻尖痒痒的,让人止不住打喷嚏,她抬头拂去,夹起来一看,是毛茸茸的蒲公英。
奇怪,她还没在空间里见过蒲公英,大多都是五颜六色的鲜花开了整园。
新品种吗。
手指一松,蒲公英随风飘散,去往缥缈的远方。
至于最后飘到哪里,没有谁会在意它的归宿。
她早已厌倦虚假的生活。
重新闭上眼打盹儿,照拂在头顶的阳光倒是格外真实。
迷迷糊糊间,又是什么东西飘到了脸上,伸手抓了抓,半睁着眼一瞧,蒲公英的碎絮。
哪来这么多飞来飞去的蒲公英?
知安抬眼望了望,想换个地睡,可不知是夕阳太朦胧,还是她出现了幻觉,不远处一抹小小的身影蓦然闯进视野。
她揉着眼爬起来,待看清那人,不由得一怔。
男孩半趴在草地间,面前是几簇摇晃的蒲公英,他微微垂着头,浓黑的睫毛落下错落光影,乌发柔顺,贴在雪白鬓边,显出一股温润干净的剔透感。
余晖落在他身上,轮廓镀光,漂亮得像一幅被收藏在展览馆里的画。
知安眨了眨眼,男孩的身影依旧没有消失。
不是幻觉。
这里······为什么出现一个陌生的小男孩?
他也是克隆体吗?
那些人把她投放到另一个空间和其他克隆体相处吗?
知安没有上前,只是坐在原地静静地盯着他,男孩也十分安静,低头轻抚着蒲公英,神情平静又柔和。
坠入凡间的小精灵。
她看着他的模样,心底忽然涌出这么一个想法。
很久没见着这么好看乖巧的孩子了,知安来了兴致,慢吞吞地挪到人面前,支着下巴歪头打量,“你一直待在这里吗?会不会觉得无聊?”。
“这里就你一个人吗?”
“你叫什么名字?编号呢?”
知安问了几个问题,男孩都未作答,甚至连半点反应没有,视线落在天边的夕阳霞光,仿佛当她是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透明人。
这是视听功能有障碍的实验体?
知安瞧着男孩白嫩嫩的脸蛋,睫毛长长的,眼尾拖出一截,瞳仁浅淡,在落日映照下氤氲出温柔的琥珀色,引得那无限夕阳都黯淡下去,成了他眉目间的光影陪衬。
不难想象他长大后的模样会有多么惊艳,清隽而又绮丽的翩翩贵公子。
可在这里的人没有明天,谁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见到这般美丽的景色,哪怕是虚假的。
知安挺喜欢小孩,特别是长相好看性格温顺的那一类,会让她忍不住上手捏一捏,眼前这一小只就很符合她的心意。
她好像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或许是因为小孩子没有攻击力,危险性,能让人无意识地亲近。
夜风吹乱了男孩的额发,他恍若无知无觉,仍是沉默地眺望远方。
知安轻轻抬起手想拂去那缕发,却在对上他目光的那一瞬间蓦然怔住。
两人的视线恍若隔了数年光阴,像是无声慢放的电影画面。
他有着一双漂亮纯粹的桃花眼,单单望着人时就有种令人窒息的美,让人移不开眼,好似一朵开在盛开到极致后走向颓靡光景里的阿芙蓉。
“你……是谁。”
心跳猝不及防漏掉一拍,知安颤着眼睫,竭力克制住抖动的手,她怎么会忘记这双眼睛,即使相隔多年,没见过那人儿时的模样,不管千山万水海枯石烂,她也能凭借那双眼认出他。
想去抚摸他的眉眼,鼻梁,嘴唇,可她的指尖穿过了眼前人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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愣愣地注视着自己的手许久,知安突然想起刚才的场景,猛地垂眼看向地面。
他对她的靠近没有反应,也许不是因为别的。
而是她没有影子。
他看不见她。
他们不在一个维度。
“小樾!我们该回去了,今天爸爸难得回趟家,早点回去一起吃顿饭。”
身后传来女人轻柔的呼唤,知安猜出她是谁,但尚未回头,就见男孩拿起一旁的东西站起身朝着她走去。
知安注意到那是一张色彩浓郁的画,瞩目的色调又令人身临其境,目光无法从画上挪开,黄昏萧瑟,凋谢的美感透纸而出。
心口揪疼,手已忍不住向他伸去,想挽留这抹跨越百年的身影,而当手指触碰到一层看不见的屏障时,一股巨大的吸力将她拽下地底,眼前一黑,万念俱空,等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身处奇怪的结界空间。
一幕幕陌生的场景穿梭在逝去的光阴里,唯一不变的只有画面中的主人公。对那些人事过往而言,她只是一抹流浪的孤魂野鬼,匆匆掠过,无法触碰,无法改变。
知安看着男孩慢慢长大,褪去稍带稚气的轮廓,乌眉雪肤,清冽俊美,少年的他依旧温柔儒雅,比常人更深邃的眼睛落在人身上时仿若一场沉溺的温情注视,哪怕无意为之,还是引得女孩儿们含羞带怯,咬唇羞赧。
她回不到过去,只能借着幻境了解他不曾诉说的过往。
她的阿樾从一开始就是个温柔又善良的人,会趴在草地上轻吹蒲公英,从不采摘美丽的花朵,而是用画记录它们短暂的一生,发芽,开苞,绽放,凋零。他会在街头为流浪人作肖像画,还原他们最初的模样,变得干净整洁,神采奕奕,不再蓬头垢面穷困潦倒。
苏樾对周围环境的感知和共情力很强,他能分辨出虚假和真实,看进一个人的内心,眼前的世界对他来说似乎没有遮挡力。
可这份情终究成了累赘。
他的程序天赋被苏柏文偶然发现,自此一步步与画界断缘。
“爸爸有个研究正在初步阶段,不太放心让其他人参与进来。你是我唯一的孩子,又有编写程序的能力,这样的天赋不用来帮助我的实验太过可惜。怪我没能早点发现你有这方面的天赋,倒是让你在画画上浪费了太多时间。”
“不过现在开始还来得及。”
“小樾也不想母亲难过吧?”
“不要告诉她,认真配合我的研究项目。还有,结束近期的画展参赛,不能分心在那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上。如果实验有所进展,每个月我会给你三天自由时间,你可以去做任何事。”
苏樾年少成名,却在不久后淡退于画界,不再有新作品流出,甚至于旧画也慢慢消失在视野里,不知其所踪。众人纷纷猜想许是出国深造,待日后重归。
知安看着画面中的少年经历一次又一次实验,但她知道以后苏柏文不会就他一个实验体,那些实验体在几次实验后便精神崩溃,成了一具具行尸走肉的疯子,被关入暗无天地的封闭室继续载体实验。
苏柏文想突破苏樾的极限,可他的忍耐力似乎没有下限,即使是高强度级别的实验都没能让他有丝毫畏惧的情绪。
无奈之下,苏柏文降低了实验难度。他看出来这个儿子远比他想象得更为坚韧,其意志是常人不可比拟的,但这个全息游戏是为迎合大众而诞生,他要考虑其他因素,只好退而求其次。
苏樾鲜少再作画,以前的画具都被收了起来。偶有闲暇的夜晚,沐浴过后光着脚踩在深色地毯间,足踝苍白得似若窗格中透出的一点月光。
厚重的窗帘曳地,夜风掠过无尽昏暗,卧室台柜燃着一排木质熏香,他静静地躺在地上,幽暗光线下的面容平静,仿佛淹没在夜色盈野的荒原中,若衔花而死的美少年。
他度过无数个这样的日夜,在无人知晓的夜晚中死去,又在黎明时重塑血肉。
可她知道他不再拥有属于自己的灵魂。
角落散着的惨白药片狠狠刺痛了知安的心,眼眶不由己地涌起了泪,他是她的阿樾,是她早已抓不住的幻影。
她忽然想起他之前失忆时,自己问他是否有做过奇怪的梦,他说:“我不会做梦。”
是的,他再也不会做梦。
因为他不曾入睡。